个河阴县。
这个自称玄鸟的女人与公孙龟年通的第一封信,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眼》岀版并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电影开始受到社会责难停映,随后又受到中央领导夸奖重新公开放映之后。那第一封信就令公孙龟年大惊失色。她的信涉及到他公孙龟年的最高机密。
玄鸟在信中说,她“多少年前当姑娘时,就爱上了素不相识犹如影子般”的他。如果仅仅是说,她爱他,公孙龟年还不会那样感动而又吃惊,随着名气越来越大,职位越来越高,他收到过女人的这类求爱信,不知有过多少。可这位叫玄鸟的女人,每封信不仅说“多少年前”就爱上他,而且每封信里都有一句“我爱你,千夫”。那就是说,她曾读过他的《天问》啊!问题还不仅仅如此,信中她还说“你现在叫驮夫,你肯定曾经叫过千夫和纤夫”。哦,天啊,她这样说,毋宁是告诉公孙龟年,她玄鸟是一个最了解他底细的人,不仅是读过他的长诗《天问》,而且还是读过他的长诗《老人家,请住手》!玄鸟的这些信,曾令公孙龟年在从部队转业地方工作后,有过一阵子名副其实的“惊弓之鸟”日子,比他初转业时那种疑神疑鬼的日子,还紧张过一阵子。好在这位玄鸟,越往后来信的内容也就无关紧要了,除说一些前言不达后语莫名其妙的话外,就再也不说爱不爱之类的话了,而且信也越来越少,开始每月还能收到一两封,后来两个月也收不到一封,最近二年,大概半年时间方能收一封,并且字迹也越来越瞭草。
原来,公孙龟年还有心想搞清楚此玄鸟究竟是什么人,可是,随着职务提高、工作负担日益沉重,除尚不知玄鸟其人时的当年,调查河阴事件来过两次河阴外,以后虽然想再来,却再也没有抽暇来过。因而随着玄鸟的来信渐疏,这事也就日益在心头淡薄了起来,最后干脆不做如是想了。直到这次停职检查以后,这桩心事,才又重新在心头浮了起来。
公孙龟年是在省委通知省直各单位,申报下乡扶贫人员名单时,主动要求下乡扶贫的,并且明确要求参加派往河阴县的工作队的。那时他尚未停职检查,但已预感到肯定要停职检查。要求到河阴下乡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在三年扶贫下乡期间,能设法见到这个神秘女人。另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十年前,他先后两次到河阴县搞过调查,都是为当年那桩震惊全国的小学校危房倒塌事件,第一次是由他带着刊社调查组来的,第二次是参加中央调查团来的。后一次调查,现在的扶贫工作队队长白东明也参加了,那时,公孙龟年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白东明也还只是省纪检委一名普通干部。两次河阴调查,令公孙龟年对河阴这方土地,产生岀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说这种感情是纯感性的或者是纯理性的,都不准确。他总觉得,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河阴县,实在是一方带有某种神秘色彩的土地,令他总也想不透,想不透而又常常忍不住想去做探究。
但此时此刻,公孙龟年心乱如麻,但不是为了玄鸟,也不是为叶秀子,甚至不是为了他厌恶至极的叶秀子丈夫——对他落井下石的他的副手杨大康。到底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公孙龟年拿起火炷,捅开炕沿边煤泥封着的火炉子,看着火苗呼地就窜了上来。又从暖瓶中早晨就灌下的多半瓶开水倒进一口小铁锅,盖上木盖,煨到火炉上。水很快就开了。像往常一样,他用碗从放在墙角的一个塑料袋里舀下半碗白面,以水搅拌成疙瘩状,撒进滚沸的开水锅里,然后又加了少许咸盐和酱醋之类。很快就做成他在工作队颇有名气并被大家仿效推而广之的五香疙瘩汤。他舀了一大碗,晾了晾,三下五除二就草草吃了饭,把碗筷朝锅里一扔,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泡起来,就又站在那里发呆。要在以往,他会立即就把餐具洗涮干净,放好,才去想问题、写作或做其它事情的。十多年军旅生涯使他养成一种严肃、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当下事情当下干的好生活习惯。可今天,他自己感到都有点失常了。
游蛇般一条大河
游进大海
你杖舟而行
执著地
打捞着一条游蛇般大河
打捞着
一个企图……
最近,公孙龟年常常会于不经意间,突然想起自己多少年前,写的一些诗歌作品中的诗句,犹如这些句子是自动从脑海里跳岀来的。
“公孙龟年,公孙龟年……”
突然,外面有人在喊他,他却全然没有听到。
随后,喊他的人又改变了一种叫法,就是张小燕说的,由队长白东明发明的那种如同叫老王老李一样的叫法。
“老公孙!老公孙……!”
公孙龟年依然如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后来,那喊叫公孙龟年的人干脆叫起了公孙龟年的笔名。
“驮夫!驮夫! ……”
直到听到有人在喊驮夫,公孙龟年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他。
多少年来,在社会上,人们只知道大名鼎鼎的作家驮夫,而知道他本名公孙龟年的,极少。在工作队里,大家虽然叫他本名要比叫笔名驮夫的时候多,可每当人们喊他公孙龟年或者龟年,或者如白东明像叫老王老李那样叫他老公孙的时候,他自己都有种陌生感。过去就有过这种情况,面对喊他本名的人,他都不觉得是在喊他,等他醒悟过来,意识到人家是在叫自己而慌忙应声时,尴尬局面已经形成。你他妈不就是有点臭名气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下乡前在单位,有人就曾经在背后这样骂过他。
外面喊公孙龟年的人,连续变换三种喊法,喊了好一阵子,等公孙龟年反应过来,这是在喊叫自己时,喊声却停了。代之而起的是老宣头那只大黑狗的汪汪吠声。公孙龟年错开门扇掀起草帘向外瞅去,月光下一个人影正沿小路朝这里走来。他知道那是白东明,省委驻龟峁庄扶贫工作队队长。这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原任省纪检委兼监察厅某处处长,下乡前刚调整到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处任处长。省委组织部青干处长,那是何等重要的职务呵,刚上任白东明本来是可以不来下乡的,何况这一下去就是三年时间呢!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小伙子却坚决要求参加这次下乡扶贫,于是就被任命为这支工作队队长,下来了。
“咳,老黑,别叫别叫!唉,别叫别叫!”
这是公孙龟年与房东老宣头家这只大黑狗,常用的并与它达成默契的对话方式。果然,狗一听他如此说,马上就不叫了。
公孙龟年朝白东明高声说道:“队长,又要开会吗?”
“开会开会,你就知道开会!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你还没开够?”白东明说着就走进院来,“老公孙,你搞什么名堂?喊你半天都不吱声,不是金屋藏娇吧!”白东明走进窑洞,一看炕上放着那么多邮件又打趣说,“哈哈哈,怪不得左叫右叫不吱声,敢情是在看情书呀!”
情书?噢,是有情书!
马灯昏黄中,公孙龟年心里说道,但脸上却只是一脸苦笑,随手把那封电报和杨大康的信,从炕上一堆邮件中找了出来,递给白东明。
白东明接过,在马灯下先看了电报,再看信。看过,把电报和信一拍放在炕上,叹息道:“‘书面文字’‘答辨文’,挺照顾阁下面子的嘛,连‘检查书’三个字都称呼得如此雅致。原来老兄正为写检查发愁呵,怪不得我喊半天都听不到。那你赶紧寄一份书面文字或答辨文,给人家就可以了嘛,这愁个啥?一个大作家,造飞机大炮不行,写个检查还不是易如反掌。”
公孙龟年无可奈何地说:“已经写了五遍了。”
白东明笑道:“老公孙,好我的书呆子同志哥,五次算个多?看来老兄这一辈子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停职检查的事吧?写这种检查你还能嫌多,已经五次了,那五次算个啥,你就准备来他个十次二十次吧。”
尽管张小燕说,称呼公孙龟年“老公孙”既显拗口也不亲切,但这种叫法后来在工作队还是通用了。这种叫法是白东明的首创,叫得时间长了,不仅成工作队的通用叫法,最后连龟峁庄村里无论男女老少,也都是“老公孙老公孙”地这样叫了起来。
公孙龟年一只手搔着头皮,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耳朵说:“主要还是思想认识跟上不去。人家总说是不深刻嘛。”
白东明若有所思地说:“是呵,你公孙龟年同志怎么能够深刻得了?你们刊物上那篇文章,以此事件本身作例,分析得就已经太深刻了,再让你这个总编辑南其辕北其辙去做检讨,你还能深刻得了?”
说罢,白东明又拿起刚才放在炕上的那封杨大康的信,在手中晃了晃说:“老兄,要么,你就别理睬这档子事,硬梆梆给咱顶着,要么你就听我的,我教你一个做检查的好办法,你就照此办理,准备打它一个写检查战争的持久战。一过,其实呢,以我看,只要有此公在,你写得再深刻也枉然。此公不取代你,恐怕是绝不会饶过你的。以我经见过的人与事而论,有那么一些人,关键时刻,他的建设性也许不足,但破坏性却绰绰有余,能量很大。”
白东明所说“此公”是指《场》杂志社第二把手杨大康。
这次下乡扶贫,是公孙龟年和这位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处处长的第二次接触。第一次是多年前那次河阴调查,他们一块抽调在中央调查团工作,但那次时间很短,不到两个月,说是在一块工作,其实两个人在一块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更不要说互相之间有任何了解了。这次下乡扶贫就不同了,要在一块要呆整整三年时间,何况又是区区几个人。自从这次接触以来,公孙龟年发现,只要一提到他的副手杨大康,这位省委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