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慢慢站起来。环视一下自己的三个部下,只听他又“唔唔”两声之后,仿佛是对他们说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的:
“唔唔,林彪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现在的革命是革那些革过的命的命,革过的命的命!这句话虽然拗口,好像还不失一句真言,革过的命的命,革过的……命的……命!唔唔!”
唐风说罢,突然扭头对杨大康说:“明天上午全社大会照常开,会后,10点我去省委,下午……下午,唔唔,我看还得开党组会,不,开党组扩大会吧,编委和调查组的同志也来参加!”
杨大康显然已经明白这盘录音带的来历,并且也明白了,唐风临时决定又要召开党组扩大会的议题,肯定还是与这次河阴调查这盘录音带有关,但他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什么议题?”
唐风淡淡地说:“到时候再给大家说吧!”
关凯恶狠狠地看了明知故问的杨大康一眼,杨大康也发现了关凯的眼神,嘴角边泛起一丝微微冷笑。公孙龟年似乎显得平静,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坏了坏了,要出大事啰!
030
其实,并不如公孙龟年所料,社里没有出什么大事。
在上午10点前的全社大会上,社党组书记、总编辑兼社长唐风,除就前一阶段办刊工作和全社工作做了简要总结,对下步工作做了布置外,还宣布了党组的几项人事任命,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项:一项是任命杨大康为社副总编辑、副社长,行政正处,具体分管工作为人事和财务;一项任命公孙龟年为社编辑委员会委员、总编辑助理兼社总编办公室主任,行政副处,协助总编辑统搅全社编务工作。
散会后,唐风随即就驱车去了省委,见省委书记高大印。
下午三点,准时召开了社党组扩大会议。会上,唐风没有透露丝毫上午去见省委书记的任何内容。公孙龟年所料大事没有发生。这次党组扩大会议的内容,其实就一项,听关凯在河阴调查中的那盘录音。
录音放罢,唐风讲话。
唐风说:“同志们,大家会觉得奇怪,前些天的那次党组扩大会,听取和讨论河阴调查情况时,为什么不放这盘录音带,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盘录音?我想告诉同志们,我原来是不想放给大家听的,因为让他们搞录音是我明知故犯的一个错误,而且其中内容涉及到我本人。按我们新闻纪律规定,没征得被采访者的同意,搞录音是不允许的。但河阴事件实在关系重大,我们的采访笔录再详尽也难免失之不全。所以我就让搞了。既然搞了,既然错了,我思前想后,还是放给大家听听。一是希望大家都掌握了解一下调查的原始资料,这对我们刊物的后续报道有好处;二是我也想通过此事告诉大家,特别是搞采编的同志,即使非常艰难的采访,也要顾及纪律,尽量采取合法程序合法手段。关于此事,上午,我去见高大印书记,已就此事向他做了检讨。关于录音内容,我希望同志们不要再传播,包括涉及到我的那些内容。但我希望大家思考。一张报纸一本刊物的品位有多高,和总编辑的党性原则品位、思想品位、学养品位有很大关系,也和这张报纸这本刊物领导集团的认识是否统一、团结是否坚强、步调是否整齐有着直接关系。我希望大家都能在听了这个录音之后,提炼出自己独立思考的问题,或者说,能提炼岀我们刊物的一些重大选题,下次会议我们再就具体选题,组织讨论!”
列席党组扩大会议的公孙龟年、叶秀子、关凯,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头子会以如此方式,处理这盘录音带问题。散会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公孙龟年办公室。欧阳亚男不在,他说话也方便了许多。
关凯说:“老唐的情我领了,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希望老头子以这种方式来保护我!他这不是舍帅保车吗?”
叶秀子说:“我就纳闷,这盘录音完全可以处于保密状态嘛!不就咱们仨个和老唐知道,老唐何以非要公开呢?”
叶秀子话音刚落,关凯冷笑道:“秀子同志,此话差矣,知情者还有您尊贵的夫君大康先生嘛!”
叶秀子显然吃了一惊,急忙辨白道:“他怎么会知道的?我可没有向他说过什么呀!”说着,脸儿红成一片。
公孙龟年赶紧把昨晚他俩约唐风听录音,大康赶来通知唐风到省委的事,向叶秀子做了说明,然后说:“老唐既然要这么做,除小关说的,明显有保护我们的原因之外,我想,肯定还有更为重要的理由。我的意思,我们先不忙对任何人做我们自己的任何解释。”
关凯拧着头说:“不!我现在就去找老唐!另外,老驮,您也不要说什么‘我们’‘我们’的,我刚才说了,好汉做事好汉担,这是我关某人个人行为!和你俩没任何关系的。”
关凯说罢,噔噔噔(蹬蹬蹬),自顾自离开公孙龟年办公室。
室内就剩公孙龟年和叶秀子两人。
公孙龟年摇摇头,点起一支香烟,抽了一口,抬头发现叶秀子那双美丽的眼睛正怔怔地看着他。从认识这个女人的第一天起,他就发现她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令他为之回味的东西。是什么,他也猜不透。他赶紧抽着烟,把头扭向窗外。窗外,院子里荷花池中央,那尊纤夫和贔屭的雕塑,正被落日余辉镀岀一道侧影的金边,如他见过的一时想不起名字的一位木刻大师的一副木刻作品,令他油然又想起唐风过去说过的几句话,“……现在正经历着一个最好的时期,但也是一个很具悖论性的时期……你长期在部队工作生活,对一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东西,或者换句话说,对一些冰消三尺非一日之暖的东西,可能体会不深。以后,你恐怕会体会得深很深的! ……”
“体会得很深很深的! 很深很深……”
公孙龟年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起来,竟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位盯着他出神的女人。是出于他一位诗人的本性,还是多少年隐姓埋名,洞若观火而养成的慎独思考习惯,他常常能面对眼前琐碎生活现象、具体人情世故,而突然忘却、省略,如无所见、如无所闻、如无所历,直奔他要追寻追问的主题及主题的本质答案。此刻,在这间小房子里,在只有他和一个美丽女人的小房子里,他竟然又思游极遥而目无所见了,他喃喃自语……
只当身边响起叶秀子一声轻轻叹息,公孙龟年才如梦猛醒。但他没有回头,依然望着窗外,他说:“秀子,回去吧!等看看事情的发展再说。”于是,他听到女人轻轻走出去的脚步声,但那脚步声,在走廊里又突然被一个带火劲儿的脚步声代替,由远而近。
关凯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叶秀子。
“老头还未走,在办公室。他说他不跟我谈!”
关凯一屁股坐到公孙龟年写字台对面欧阳亚男的椅子上,气恨恨地拍着桌子,呼哧呼哧喘粗气,“老头说,你以为丢你这个车就能保我这个帅吗?乱弹琴!我希望你好好总结经验教训,但你也用不着给我写什么书面检查。去吧去吧,乱弹琴!”关凯说着,顺手拿起欧阳亚男的茶杯中的剩茶水,咕咚喝了一口,也不知他恶狠狠地是在骂谁,“妈的!”
公孙龟年和叶秀子听了关凯的话,几乎是同时在心头油然一惊。不过公孙龟年的惊是惊在心上的,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而叶秀子的眼睛却真正成了心灵的窗口,那心底的惊讶顿时把她一双杏眼涨圆了,两道细而弯的眉,也仿佛都成了满弦的弓……
公孙龟年觉得,此时此刻,是不宜再议论这件事情的时候。
他走到关凯身后,拍拍关凯肩膀说:“伙计,算了算了!都回去,先吃饭,再睡觉!老唐说的对,什么帅呀车呀的,考虑这干么?关键是我们的调查,事实是真实的确凿的,这是我们的党性,我们的良心良知,我们的胆,我们的魂。有这些东西在,我们还怕夜半鬼叫门吗?”
叶秀子听着公孙龟年的话也激动起来。
“就是,就是嘛。现在不是五七年反右,不是文革,他冯其山再能通天,他老子还能不顾事实,把咱们把老唐重新打成地富反坏右?录音,录音又怎么啦?他冯其山不是自己要求,让把他说的话,原来原本转告唐老头吗?再原原本本,笔录也好,心记也罢,也比上录音原原本本嘛!这难道不是可以视为他冯其山本人同意录音的吗?”
叶秀子话音刚落,关凯突然把手掌在写字台上一拍,腾地站起来,伸手就抓住叶秀子的双手使劲摇着,叫道:“大姐,原来你也是个烈女子!你这话,理由很充分,也说到我关凯心里去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它哩,我们等着!走,今天我请客,算我们调查组的誓师宴!”
叶秀子求援似的看了公孙龟年一眼,见公孙龟年正以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大概就因为刚才她那番激昂慷慨之辞吧,脸刹地红了,接着对关凯说:“小关,今天不行,我必须回家,改天吧!”
公孙龟年也接住叶秀子的话,替叶秀子解围说:“小关,这顿饭,还是咱俩去吃吧!让秀子赶紧回家去为好!”
正在这时候,欧阳亚男开门进来,见是他们三个在办公室,笑道:“哈,调查组同志们在开会啊,又有什么新调查行动吗?”
关凯马上对公孙龟年说,“正好,秀子小姐不肯赏光,让欧疯子顶替吧?有漂亮女人在场,吃饭香,也下饭呢!”然后,关凯就对叶秀子说,“赶紧回家去,再迟了,卡拉同志就要起疑心,别人把他老婆拐走了。”
卡拉,是社里职工为杨大康起的绰号。杨大康人长得帅,字写得好,歌也唱得好。业余时间除练习书法,还爱进卡拉OK厅唱个歌。
欧阳亚男不知他们刚才议论什么事,听关凯说要请吃饭,以为是公孙龟年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