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信纸她非常熟悉,丈夫杨大康,人漂亮字也漂亮,社会上已被人称之为青年书法家,给同学朋友写信,杨大康也都用得是这种竖格软信纸。她急忙捡拾,无意中看了信的内容。信是以“唐叔叔”开头的,内容很简单,除了问好,主要谈的是一个名叫公孙龟年的军队干部,转业安置工作问题,其中对那位军转干部的几句简洁评价话语,评价相当高,最后是希望唐叔叔给予信任和保护,其中特别点明,“不要再使他遭受诗歌事件的旧伤害了”,言外之意,似乎是让唐风为这位公孙龟年保密的意思。
这令叶秀子大吃一惊。
什么“诗歌事件”?难道是指当年《场》杂志发表诗人纤夫长诗《老人家,请你住手》那件事?在她的记忆中,发生在全国的诗歌事件,也就这么一件最岀名。这位公孙龟年难道就是当年的诗人纤夫?
多少年前,她曾为纤夫的长诗《老人家,请你住手》改编成连环画,说是连环画,不如说是系列写意插图更合适。这首长诗并非叙事诗,而是政治抒情诗。她为这首长诗插图的时候,是此诗刚刚在黄河对面邻省的那个地区级文学刊物上首发的时候,也是她正准备从插队的河阴县到省妇联报道前夕。至于此诗在某省作协那本文学期刊上转发后,又被《场》杂志再一次转发,那已经是此诗被她插图的第四年,也即她到《场》社工作的一年之后。
随后,此诗受到批判,诗作者纤夫销声匿迹。
再随后,《场》杂志社内部引起一场激烈争论。
本社少数几个人对此诗持完全否定态度,认为本来发表这种有政治错误的诗就不应该。以青年记者关凯为首的一班青年编辑,则赞同文学评论家牧也之先生观点,并激烈批驳一些人是“左棍子”。
那时杨大康的态度,虽说并非同关凯他们意见完全相同,但却也是为总编辑唐风辨护的:不就是一首诗吗?它毕竟与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总体精神是苻合的嘛,言辞激烈了点过头了点,又算啥?诗人嘛!
叶秀子也是非常同意关凯他们观点的,但却从来没有参加过争议。当然她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丈夫杨大康在内,她还为此诗画过写意画。
这场争论,最后让总编辑唐风,以“不了了之”的办法处理了,当然,唐风也为此向上级写了检查,兜揽(搅)了全部责任。只不过,老头始终没有公开检查过此事,无论对内对外,都没有公开承认过错误。
但在杨大康的《备忘录》日记里,对关于“诗歌事件”的纪录与评论,却是具另一种意味的。“当然,老头应负全部责任,祸水本来就是由他一手引来的。至于这种不了了之的处理办法,一是说明,老头明白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在处理上,当然也就只能不去不了了之为好了。二是说明,虽然向上做了检查,实质上他从骨头缝里是不认帐的,是与这首诗的立场观点,完全相同的。”杨大康日记,与他公开袒护唐风,完全南辕北辙。
可能那天,唐风给叶秀子打了电话后,就又有急事出去了。
叶秀子在唐风办公室等了足足有20分钟,仍然不见老唐回来,就只好为他关了窗户,回到自己五楼的办公室。
此事过了不久,军队转业干部公孙龟年就正式转业到《场》社工作,随着,就是欧阳亚男为公孙龟年起笔名“驮夫”,并带领叶秀子与关凯的河阴调查,以及唐风处理关凯录音事件的发生……
有好几次,叶秀子一直是试图和公孙龟年坐下来谈谈此事的,她甚至想当着他的面,点透自己心中的疑团。可叶秀子发现,公孙龟年从来都不想和任何人谈心,更不愿谈自己的身世与家庭,即使人们问及时也总是敷衍几句,避而离之,这更令叶秀子破谜之心愈烈。但她却没有留意过自己的心灵,有另一种情愫正在滋长。她只是发现,风度远逊自己丈夫一筹的公孙龟年,有一种与自己的丈夫杨大康一样的铮铮男儿汉气质,讲原则的气质,透过现象直抵事物本质的气质。不同的是,杨大康总是显得那般传统而左倾,且在内心坚定性和外在实践性关系处理上,总是表现出某种内敛的投机性;而公孙龟年虽不尚言表,不事张扬,其原则性却是独行特立的,是表里如一敢作敢当的,并且是以一种令人倾倒的才情,来公开表达的……
刊社曾有人打趣地说过,漂亮的叶秀子是那种追求才子佳人情调的女人。其实此话似乎只说对一半,叶秀子不仅漂亮,她自已也是才女,在她表面温婉,似乎给人小鸟依人的印象下,其实是心高气傲的。她对男人才情与品操审视的追慕或者鄙视,也是对自己才情与品操的张扬与自守。这二者形成她无意识间对自己丈夫杨大康,和这位迷团般的公孙龟年的一种权衡。心灵与情感的天平,就是在这种无意识的权衡中,悄悄发生倾斜的。
对丈夫一件隐秘事情的发现,加重了叶秀子的这种倾斜。
《场》杂志发表了那位著名作家的,引用“割舌头事件”为例的文章之后,经西方媒体大事炒作大事渲染,立即引起社会巨大反响,同时也立即引起各级相关领导重视,事件随即被上纲为严重政治事件,受到的批评越来越严厉。这已经是公孙龟年接任唐风担任《场》杂志社党组书记、总编辑职务一年半之后的事。公孙龟年也非当年的公孙龟年了,已是大名鼎鼎的作家驮夫了,已经岀版有好几部叫得很响很走红的作品了。
唐风是在两年前,就主动提出提前退休的,但省委一直没批准,直到唐风工作到近62周岁时,才得到批准。为争取接这个班,杨大康在这段时间没少费功夫,找唐风明说暗示,其间也曾想过,找省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的马斌帮助通通关节,但考虑到唐风和省委书记高大印不同寻常关系,以及从河阴调查中,了解到的唐风与马斌之间可能存在过的过节,他一直没敢冒然去找马斌。杨大康一段时间情绪低落,似乎事事都不顺达,一段时间情绪高涨,似乎已经就是刊社的准一把手了。可到头来,依然是名气很大的公孙龟年,不显山不露水地接了唐风的班,而他依然是刊社党组副书记、副总编辑,尽管后来又加了社长一职。但这社长不是副厅级,更不是一个可以主持工作的职务。刊社实行的是总编辑负责制。
这令杨大康愤怒,但生米做成熟饭,又无可奈何。
不过,杨大康情绪到底还是消沉了,工作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常常无病装病,小病大养,但是,凡遇有开什么全国报刊年会、国内报刊互访和岀国之类活动,倒是能去就去的,并且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刊物“割舌头事件”文章的发表,就是在他一次出国访问期间发生的。
就在杨大康这次出国访问,不在刊社期间,不仅发生了那篇文章事,也发生了对于他的家庭至关重要的另外两件事:一是他的告秘信让妻子叶秀子发现了,一是妻子叶秀子与公孙龟年有了一次亲密接触。关于后一件事,杨大康一生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杨大康随团岀国赴首都的第二天,叶秀子拿着杨大康钥匙,到丈夫办公室要取点东西,无意中发现杨大康那封告状信,又惊又气。
原来叶秀子认为,丈夫虽然有时有点儿左,但毕竟是一个讲原则的铮铮男儿汉气质的丈夫,可这封署了真名实姓的告状信,却让她看到了另一个形象的杨大康:原来竟是如此一个无耻小人!
从信的内容中得知,这封起如此一个长题目,《一个共产党员对一份刊物办刊方向和所谓体制改革等诸重大原则倾向思考的反映报告》的信,已经是杨大康第二次向上级寄发了,第一次竟是在唐风尚未退休之时。
这是一封何等样的信啊,与其说是一封情况反映信,倒不如称之为撕破伪装、邀功请赏的信更为恰当。也许它表达的作者思想是真实的。
杨大康信中,桩桩件件,历数这些年来,从唐风到公孙龟年主持《场》杂志,在办刊方向上所犯“重大反党错误”,其上纲上线程度令叶秀子吃惊。这也倒罢了,令叶秀子不能容忍的是,丈夫杨大康竟然是一边攻击唐风公孙龟年,一边把自己打扮成仗义执言、坚持原则的英雄。公孙龟年主持工作以来,他那种消极怠工,也许能够(免)强算作坚持原则吧,但对老唐呢?多少年来,他杨大康不是一直在言从计听、毕敬毕恭地事之吗?他何时对老唐表现过丁点儿异议?唐风何时对他进行过压制、打击、报复?还有,说刊社内部改革,是经济上去了,红旗落地了,资产阶级思想作风和生活作风泛滥了,“连革命军人岀身的总编辑本人自己都被人称为花花公子,乱搞男女关系”,这不是颠倒黑白吗?这不是造谣诬陷吗?还有更为恶心的说法,说什么现任总编辑借发表批判西方性解放文章,实质宣扬“性厕所理论”,生活中更是一个身体力行者,并编造说,“我们的总编同志,竟开玩笑地引用社会上流行话语说,过去‘那东西’硬时,党的纪律比‘那东西’更硬,现在‘那东西’软了,我们党的纪律比‘那东西’更软。以自己的实际(承)行动,来为自己性解放理论张目”,这,简直是无耻之尤。
叶秀子在对丈夫产生恶感的同时,决定与公孙龟年会一次面。
但在是否向公孙龟年暴露丈夫告状信的问题上,叶秀子犹豫不决。但她还是口袋装了丈夫的那封信,约了公孙龟年。
这段时间,除正常工作外,业余时间的公孙龟年,都在校对他的那部50多万字的新长篇小说,书名叫《国家公务员》,这已经是第三校,马上就要由一家国家级大文学岀版社正式岀版。
叶秀子是下午到公孙龟年办公室,约公孙龟年的。
公孙龟年此时的办公室,已搬到原来唐风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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