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跳舞。这次跳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晚十点半,舞厅里的人忽然纷纷起立。毛泽东来了!
这个时候,朱德和刘少奇已经走了。除开节庆日,朱德委员长一般是晚七点半到,九点左右离开。听说他是早睡早起,生活讲究规律性。少奇同志来得稍晚,走得也稍晚。因为他处于一线,工作责任重,经常要等毛泽东来,以便请示汇报一些事情。毛泽东有夜间办公的习惯,经常是十点以后才从办公室散步到春藕斋,跳跳舞,休息一下脑筋,十二点左右离开舞厅继续去办公。
毛泽东从那条走廊稳步走入舞厅。我痴痴地站着,忘了周围,忘了自己,忘了一切。我眼里心里只剩了那个从记事起就熟悉了的形象。我想欢呼万岁,想跳跃,又像什么也没想,身体凝固了,周日的空气也凝固了。
“小王,毛主席来了。有人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完全像在梦中,忽而醒来,发现自己挤在了新来的女团员中向毛泽东鼓掌,可是很快又以为是在做梦。再醒来,发现自己已坐到了椅子上,别忘了,我才十六岁啊,极度的幸福和神秘感使我憎了,至今想起那一刻仍是朦胧缥缈。
开始跳舞了,我呆呆地望着毛泽东,目光一刻也不离开的那个神秘伟大的形象。一曲终了,毛泽东坐回沙发上。我还是呆呆地望着、眼睛不敢眨,怕一眨就会梦醒,就会看不到毛泽东。事后才知道,老同志曾提醒我不要老盯住毛泽东看,说那样不礼貌。可我当时什么也没听见,就是一个劲地盯住看,我根本不知道泪水已经把我脸都洗湿了。
一名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过来,盘子上放着毛巾。毛泽东拿起毛巾擦汗,一侧脸,看见了我。毛泽东朝我笑了。我也跟着笑了,不害怕,不紧张,仍然以为在梦里。我现在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站到毛泽东面前的。我只记得一名老团员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小工,叫王学文。
毛泽东慈祥地望着我笑,声音悦耳他说:“当兵了,不能学文不学武。
乐曲又响起来。毛泽东起身跟我跳舞。他宽厚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时,我周身发热,确信这不是梦了。我真见到毛泽东了!
毛泽东跳舞也是迈大步,脚步像历史的车轮滚动一般沉重有声。他高大魁梧,在他面前我显得那么娇小,不得不拼命踮起脚,使劲迈大步,我怕节奏错,怕踩住他脚,精神过于紧张,刚跳一圈就出了一头汗。毛泽东发觉了,便亲切地同我聊天,以消除我的紧张。
“小王,今年多大了?”
“十六。
“家是哪里啊?
“大连。”
“在文工团学什么?”
“舞蹈。”
“跳舞要放松。爸爸干什么哪?
“唱京剧的。”
“噢,艺术之家么……”
谈着谈着,我忘了紧张,脚步变得舒展灵活,并且越跳越感到意气风发。
跳着跳着,毛泽东那双扭转乾坤的巨手忽然在我肩上一按。我身不由己坐下去。定定神,发现乐曲已终,我正好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而毛泽东微笑着点头致礼.已经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终于发现毛泽东跳舞时的一个习惯。他很注意舞伴原来坐在哪里,曲终时把你送回原位,在最后一声乐点轻轻把舞伴按坐下去,。点头致礼,而后独自走回自己休息的座位。1
随着接触渐渐增多,我最初见到毛泽东的那种神秘感开始消失,因而也更觉得毛泽东平易近人。我去中南海出任务五年多,毛泽东一直穿着那双红棕色的大头皮鞋,鞋底很厚,每一步下去都是那么沉重有力,仿佛要给大地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深痕。他总是穿一身灰色中山装,袖筒遮手一半;夏天穿一件肥大的绸衬
①据当时常参加乐队伴奏的高亚林同志说,实际情况是乐曲的节奏和起止时间一般由乐队根据情况灵活掌握,往往在毛泽东舞到临近座位时。乐曲即行停止。衫,右后背还补着补丁。坐在沙发上,他有时习惯把双腿伸出去休息,于是便露出粗线袜子,袜子上也是补丁。我曾问秘书:“主席怎么穿补了衣服呀?”秘书笑了:“人民能穿,人民的领袖当然也能穿。”我说:“可主席毕竟是主席……”秘书作个手势:“你想得太神了,毛主席也是靠工资生活。
毛泽东非常富于幽默感,喜欢热闹,喜欢和我们说说笑笑。他烟瘾大,一支接一支。为控制烟量,他吸烟时总是把烟一折两截,只把半截插到烟嘴上吸燃。我不解地问:“主席,您为啥把烟掰两半呀?毛泽东笑着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么。”其实他是一支烟分两次抽。
只剩一个烟头了,在烟嘴里一明一灭地闪。毛泽东赶紧再吸一口,将烟蒂拨入烟灰缸。烟蒂在烟灰缸里有气无力地冒着残烟。毛泽东用感伤的腔调叹口气说:“唉,帝国主义气息奄奄哩。我们女团员们拨弄那支烟头,为毛泽东的幽默哈哈大笑。
毛泽东的烟嘴是褐色的,跳舞时就放在茶几上。我们年岁小的女团员跟毛泽东接触多了,就“放肆”起来,常拿起毛泽东的烟嘴玩。老同志批评我们:“别玩主席的烟嘴,看弄脏了!”毛泽东听见了,笑着说:“玩玩没关系么,就是别学抽烟。烟里可是有尼古丁,要害人呢。”。
有一次,毛泽东的左手破了,结了痴。坐在沙发上休息时,皱着眉头搔痒,那样子简直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我惊讶极了,问:“主席,您,您怎么也挠手呀?
“痒痒啊,你痒痒不挠吗?”毛泽东对我的问话也很奇怪。
“我挠。可是,可是您……“哈哈哈,”毛泽东明白了我的想法,笑出声,“我怎么了?我也是人哪,普通人么,也得吃五谷杂粮,刀子割了肉也要流血,伤口结了痴也要痒痒,痒痒了就想挠么。
是啊,毛泽东是人民的领袖,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
实际生活中却不然。有一次跳舞,江青忽然心血来潮,对毛泽东说:“你不是喜欢《江姐》里的歌吗?正好我们有些歌要作者帮忙,叫他来,你也见见。
于是,一个电话打到空政文工团,全团人马立刻出动去找这位作者,把他从一个剧场直接带到了春藕斋。这位作者没来得及换衣服。他平时不修边幅,穿一件油泥发亮的棉衣和满是褶子的肥大的军棉裤,脚上芽一双部队发的黑色棉布鞋,上面也有不少油迹污垢,他个子本来不高,便更显窝里窝囊。一进春藕斋,他的胳膊腿立刻僵硬得像木头棍似的,紧张得脸色煞白。江青带他来到毛泽东面前,他嘴巴张几次也说不出话,目光不知朝哪里落才好,便深深地鞠躬下去,腰弯得超过了九十度。我们在一个文工队平时很熟。见他这副样子,我们再也忍俊不住,一起放开嗓子哈哈大笑。越笑他越慌,他越慌我们越笑得厉害。他慌得直不起腰,就那么九十度地躬着,我们这些女孩子便也笑得弯下腰直不起来了。
毛泽东也笑了。连连示意叫作者坐下说话。作者却无论如何不敢坐,一句话也讲不连贯,简直要晕倒了。江青只好叫人把他领走了。
“唉,不了解呵,不了解就容易盲目,盲目就乱崇拜。毛泽东摇着头感叹,“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听了他作的歌。观众也会崇拜。写出这么好的歌,会是什么样了不起的人物啊?其实。就是他,普通人么。关键是要互相了解……”
这番话今天想起来回味无穷。当时我却不曾真正理解,尤其不曾想到毛泽东也是在说别人对他的崇拜含有某种不了解,带有一些盲目性。
1964年我参加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演出。演出前,在中南海出任务,我曾问毛泽东:“主席,我们排演了《东方红》,场面好大呢,您看不看?”毛泽东说:“安排了我就看。”
演出那天,我正在化妆,忽听前台传来一声儿童的呼喊:“毛主席!毛主席万岁!”顿时间,大会堂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演员们纷纷冲出化妆室,融入欢呼的浪潮。我也是其中一个,虽然已经熟悉,可是受那气氛影响,普通人的毛泽东形象消失了,我眼中看到的又变成了那个伟大而神秘的领袖人物。我跟着大家欢呼跳跃,跟着大家一道流泪。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再回到春藕斋出任务时,见到毛泽东,我感到前天那次演出就像是一场梦。毛泽东还是有血有肉活生生坐在我们中间谈笑风生,喝茶、抽烟、跳舞。聊天,一切都和普通人一样。两腿朝沙发前伸出时,又露出了线袜子上的两块补丁。我心有所动,对毛泽东说:“主席,您接见演出人员那天;我们都特别激动。大家都哭了,我也哭了。”
“你们还哭什么?”毛泽东淡淡的眉毛皱了皱,“我们经常见面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低下头,稍停片刻转了话头。“接见时,总理宣布了我们爆炸原子弹成功的消息。大家简直高兴得不知喊什么才好。”
“嗯,这件事还是值得高兴的。
“现在社会上笑话可多呢?”我继续说,“郊区农民卖小猪的不说卖小猪,说牵个赫鲁晓夫回去吧。
毛泽东笑着摇摆头,大概觉得这个笑话不适合严肃的政治斗争。他吸燃半截香烟,然后又慢条斯理说:“赫鲁晓夫伤了中国人的感情,不得人心哪,不得人心。我看他要不行了。
这话讲过不到一星期,赫鲁晓夫便“由于健康原因”.“辞去一切职务”了。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位同志轻步走过来,把一张戏单交给我,小声说:“小玉,问问主席听哪段?”
毛泽东喜欢听京剧,跳舞休息时常放几段京剧听听,由中央台的同志负责放录音或是唱片。我将戏单交给毛泽东,毛泽东点了一出老生唱段。我已忘了戏名。
毛泽东听京剧常常用手敲着板眼,逢上老生戏还跟着唱几句。有时也请一些名角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