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吗?当初弘历住进松院许是因着喜欢。可若是一直喜欢,那进了宫后又为何让兄弟俩个地位立显?不少人就觉得,当初生了嫡子后,雍亲王没让弘历跟着弘昼一起搬到竹院去,八成就是为了替嫡子弘嘉挡挡灾的。他的嫡长子弘晖当年死的可是蹊跷的很。如今进了宫,帝王已然落定,君臣之分自是不能混淆,所以,四阿哥弘历便被扔到了一边了。如今一来,弘历这儿倒是门可罗雀了。
对于宫中的事儿,这些人虽是多为猜想,但也有不少猜中的地方。春分暗道,虽然圣上对四阿哥依旧和颜悦色,也时常有召见,可比起当年在松院的时候,父子俩关系就不止差了一点了。尤其与六阿哥想比,那边是天与地翻了个儿。她犹记得,初入宫的那一年,四阿哥常常会在半夜起来站在窗前不知看些什么,因着夜色太黑,他们也看不清神情,只是主仆乃是一体,他们推己及人,觉得四阿哥怕是失望了。
只是四阿哥早慧,从来都是有主意的人,他们也不敢贸然相劝,后来进了雍正二年,四阿哥便再也没有夜半起过了。如今四阿哥与六阿哥都在上书房读书,吴开来日日跟着,六阿哥说不出不好的地方来,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可话语间总是提些与圣上相处的片段,无意的话其实最伤人,何况四阿哥也曾有过这般的时候,吴开来都心里疼得慌,何况四阿哥呢?
不过寥寥瞬间,春分便将这些事情从头过到尾,然后张口问道,“难不成六阿哥又说了些什么吗?”
吴开来点点头又摇摇头,惹得小雪又啪的一声拍了他一下,着急道,“你到底是说啊!”吴开来探头瞧了瞧左右无人,这才道,“这不是宫中忙着选秀吗?各宫的娘娘都在相看呢。今日一早,六阿哥便来恭喜咱家阿哥要抱得美人归了,说是皇后看中了人,跟圣上提了提,圣上也同意了。是察哈尔总管李荣保的女儿,选秀过后便下旨。”
两个丫头听了难免咋了乍舌。因着四阿哥如今不受宠了,便是熹妃娘娘在后宫中也是小心做人,她虽是四妃之一,可惜儿子失了宠,又没有母家,如今难得很。再何况,皇后毕竟是后宫之主,她为四阿哥定了人家也是应该。可千不该万不该,这事儿从六阿哥嘴里先说出来,这不是打脸吗?正常的顺序不应该是问问四阿哥的意思,走个过场,再定下来吗?这不是跟人家说,四阿哥如今失宠到连听听嫡福晋是谁家的闺女都不成了?
三人面对面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却听见一个小丫头蹬蹬蹬的跑过来匆忙道,“公公,两位姐姐,四阿哥屋里叫人呢。”
三人立时起了身,整了整身上,便匆忙进了房。弘历刚刚的满脸怒色已然退了下去,整个人显得平静异常。他如今已然十五岁,因着常年练武,个子倒是窜的很高,但并非那些如那些武将们一样,壮得跟熊一般,人反而看着只是刚刚好,可行走坐卧之间,能让人感觉到这具年轻身体勃发的力量感。他长得也好,皮肤和眼睛随了熹妃娘娘,脸型倒是有些像圣祖,看起来是个俊秀儿郎。
瞧见几人进了门,弘历这才道,“去打听打听,赐婚这事儿何时说定的,那个察哈尔总管李荣保又是个怎样的人家?”这显然是对着吴开来说得,他立时应了话匆匆忙退了出去。弘历又对着小雪道,“你拿到芙蓉卷做的不错,给额娘送点过去,顺便看看额娘知道这事儿吗?”小雪应了,也退了出去。
不一时,小雪便先回了来,熹妃并不知此事。弘历心中一动,莫非是弘嘉乱说的?又过了半个时辰,吴开来才回了来,他喘着气低声回道,“奴才去奴才干爹那儿打探了一下,说是昨夜里皇后来说的,圣上觉得尚可,并未多说甚么。那李荣保是米思翰的孙子,马齐的弟弟,如今为察哈尔总管,进宫选秀的这位乃是家中长女。”
却是个不错的人家,或者应该说,是个很有力的妻族。可这样,并没让弘历心中的难受稍稍下去一丁点。当年,还是雍亲王的阿玛问他愿意住在松院还是愿意住到竹院去,他选择了松院,可到了阿玛登基后,搬入宫中的前一日,两人其实在松院那间一起住了六年的房间里有一次密谈。阿玛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入宫后,为了他的安全,他必不会如在王府中那般明显受宠了,这是保护他。说完,便宜爹还抱了抱他。
弘历内里是个二十多岁的人,他自然明白这是保护他,可他也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其他的原因,譬如说,阿玛偶尔投注于他身上的疑惑眼神,只是那时候,疲惫依然让服用了回春丹的阿玛再次显出了憔悴,他舍不得应了下来,可心中却是闷闷的。
宫中生活果然是大不如前,第一年还算是常来常往,变为皇阿玛的便宜爹他看得到而摸不到,虽然在松院时他亦有独自入睡的时候,可不知怎的,乾西二所的床却让他感到孤单的仿若世界只有自己,他夜不能寐。他想过他缺爱,他恋家,他有惯性,可一切都抵不过他当时的灵魂已然二十八岁,一个二十八岁的灵魂,是不需要一个爹陪伴入睡的,可不是爹,那个人又算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遮绕了他一年的时间,在已然冷清下来的乾西二所,在没有便宜爹夜夜陪伴,甚至在日间也难见到的日子里,他将便宜爹的样子完全印在了脑海里,在想开的时候,他颓废的躺在了床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到当年在竹林听到十四叔的那番话,也想到了当初便宜爹的脸色,于是将其压在了心里,乖乖的演戏。如今,四年过去了,皇阿玛依旧在履行他的诺言,表面上两人看起来越发像对恭敬有余亲密不足的皇家典范父子了,在难得的私下相处中,皇阿玛倒是对他颇为亲密,似是如同幼时。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可他忘了,自己竟是要娶妻的,他想象不出自己娶了个福晋生个孩子叫他皇玛法的样子,这让他在听到弘嘉的话时,一向保持良好的笑脸竟是生生的冷了下来,他觉得浑身发抖,心头窝着一团火,若非有吴开来拽着,他便要吐火伤人了。
可该怎么办呢?弘历想了想,终是道,“走,去景山寿皇殿。”
吴开来愣在原地,那里关的可是刚刚押回来的十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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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开来一溜烟地跟在弘历身上;脸上瞧着不过是面平如水的样子,心中却是焦躁的很,去见十四爷;那可不是件好事;如今圣上对当年的八爷党厌烦得很;三阿哥弘时哦不,庶人弘时不就是着了这个道了吗?四阿哥虽不至于此;但在这种时候;话音传到圣上那里;也不是件好事儿。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走在前方的主子;四阿哥脸上有股说不出的劲儿,看着与往常倒是不一样了,似是有些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那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坚定。这让吴开来终究没敢上前劝阻一番,只是想着,该用什么法子,将这事儿遮掩一下才好。
一主一仆匆忙忙出了宫门,谁料却是在寿皇殿门口见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林瑛玉。林瑛玉乃是康熙五十七年的状元,如今进了翰林院,任南书房行走,正正经经雍正爷眼跟前的红人。弘历幼时便与其相识,后来因着他做了官,便生疏了许多,圣上即位后,弘历乃是皇子,更是不得与外臣结交,因此与他相见更少,多数时候点点头罢了。
显然,林瑛玉应是奉命来问十四贝子话,刚问完出门,弘历乃是无诏而来,两人碰上了,难免有些尴尬。林瑛玉却道,“四阿哥也来看望十四贝子吗?”
弘历此时头脑清醒了点,知道自己这是僭越了,几个叔叔们如今被关着,有弘时为鉴,谁敢来这里献什么叔侄殷勤?可是,压在胸中的那团东西,如果不问清楚了,他却不得安生,弘历狠了狠心,想了想便道,“许久不见十四叔,我过来瞧瞧。”
林瑛玉有一张完美的脸,当年第一次在硕亲王府遇到他的时候,皓祥便曾告诉他,林瑛玉是个出彩的人物,如今经过岁月的打磨,二十多岁的他显然更具魅力。听了弘历的话后,林瑛玉竟是没露出半点意外表情,漂亮的嘴角微微一勾,笑着点点头。
弘历以为这便是结束了,便错身过去,谁知道在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林瑛玉竟用低沉地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知道圣上为何要疏远你吗?”然后便扬长而去,弘历错愕回头的时候,他已然骑着马向回返了。
为何疏远他?便宜爹当年说得很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四年后他亦是知道,不得皇位而受宠的皇子日后是没好下场的。除了这些,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弘历眯着眼瞧着那瘦削的背影,一时间不明白林瑛玉的意思。
他的确被勾出了好奇心,可这个与他平日里没有交集的林瑛玉为何要对他说这句话,没有目的的示好他并不相信。可论身份,甚至论宠爱,他都一般,那么,林瑛玉想干什么呢?
吴开来跟在后面只瞧见两位主子侧身而过,却不知道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事,瞧了瞧天色,已然正午了,若是再不快点,怕是下午的课便要迟到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六阿哥那张天真无邪的嘴哦,可不是一般东西能堵住的。当即便轻声唤了唤,“主子,咱该进去了。”
弘历这才从对林瑛玉家中一系列人的梳理中回过神来,两人几步上了寿皇殿的大门,外有几个侍卫把守,吴开来去塞了点银子,好在十四贝子还顶着个亲弟弟的身份,看押并不太严格,弘历将吴开来放到了外面,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
寿皇殿其实是用来供奉历代皇帝、皇后肖像的,但这是刚刚从康熙爷那儿开始的规矩,所以整个大殿中,如今只在正中间挂了康熙爷的画像,画像前的柜上,还陈列有神龛、牌位、皇帝生前的小部分服饰、珍宝器玩、玺印和佛塔等物。弘历进来的时候,十四贝子正在低头静静地拿着块干布擦拭一件玉佩。似是听见了开门的时候,用带着哀伤的低沉嗓音道,“做过的我都认了,可我的心意不变,他不接受,不来便是,要我改,却是至死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