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一片安静,除了林延潮一人以外,众弟子们都不知道为何林诚义突然辞去塾师改去赴院试。
林诚义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很好,是为师的原因,为师向总甲辞去了塾师,以备八月的院试,所以不能再教导你们。”
“先生,你考中了院试,就能成为生员了吗?”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到这里林诚义看了林延潮一眼,师生二人心知肚明。
突有一名学生站起身大声道:“先生,我们不愿你走!”林延潮看去说话的,竟是平日最懒散的学童,挨着林诚义的板子最多,但第一个挽留的也是他。
林诚义目眶微红,举起手向课堂上按了按道:“我不是教过你们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初来社学为塾师时,为师总有个期望,心想为师虽此生进学无望,但教出的学生也要有几人能够进学的,不仅仅是能中秀才,甚至能中举人的。”
“说来惭愧,为师平日虽时常和你们说读书为学,不能拘泥于举业,但为师何尝有看得开了,正如这神童诗说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师这些年实一心念之的,就是能够得到功名啊。”
“所以说来,我的眼界见识,也不配堪为人师,但是今日为师有一句掏心底的话,告诉在座各位,无论尔等要读书立身,还是有志科举,都要记住,世道会欺你,时运会不济,人会误你,但诗书绝不会负人!”
张豪远,侯忠书等人握紧的拳头,听了林诚义这番话,在场学童甚至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从此发奋读书。
“学生记下了。”在场学童一并回答道。
林诚义欣慰的点点头道:“你们记得就好,尔等年少,当惜这大有为时之光阴,奋发读书,不要待到如为师一般青丝白发时方才懊悔。”
说到这里,林诚义背过身去,言语中也有几分哽咽道:“好了,你们再读读书吧,我再看看你们。”
学童们一并背负着双手,挺起胸膛,对着堂上的林诚义大声念道。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
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达而相天下,穷亦善其身。”
…………………………
晚学之后,林诚义给每名学生都一一布置了几日课业,最后一名名学童都向林诚义郑重行礼后拜别。
明伦堂上只余下林诚义与林延潮二人。
林延潮拿着书本上前,朝林诚义施礼道:“学生望先生此去院试独占鳌头!”
林诚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自己良久,语气中有几分不忿地道:“胡提学提拔你也就罢了,你为何自己不好好把握,反而在他面前提及为师?”
“学生今日能为大宗师赏识,离不开恩师教导,胡提学问其果,学生不过道其因而已!”
林诚义顿时无言以对,深吸了口气道:“此番若非你将我推荐给提学大人,为师也不会破格得到这次院试的机会。你放心,这个人情为师将来一会会还你!”
林延潮反问道:“那么先生,敢问我还是你的弟子吗?”
“是。”
“那弟子向别人称赞自己的老师,做错了吗?”
“不是。”
“那老师得了他人赏识,算是欠下弟子的人情吗?”
“这。”
“所以先生若是要计人情,弟子能得你细心教导之恩,又兼延缓束脩交纳之情,要多久才能还清,若是一并计较起来,倒是弟子的不公平了。”
林诚义摇了摇头,没好气地道:“你真是能言善辩,为师收回方才的话,总行了吧。”
林延潮嘻嘻一笑露出几分顽劣弟子的模样来。
林诚义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气氛,板起脸来道:“今日能得胡提学赏识,为他收为弟子,可见你并非池中之物,为师学业浅薄。作了的蒙师尚可,至于经师和人师却是不敢当了,不过有句话我要问你,你想好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了吗?”
林延潮听了林诚义的话,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这样寒门子弟而言,要想要有立身之地,仅有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
林诚义正色道:“成为生员,见县令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学不受路引限制。诚然成为生员,并非可言一世太平,就算你官至内阁首辅,也有皇帝压着你。但成为生员,至少宗老不敢难你,乡绅不敢难你,小吏不敢难你,衙役不敢难你,否则就算你坐拥万金,也不过是他人圈养的肥羊!”
成为生员,中了秀才,以往看史书,电视剧时,也觉得过去秀才,甚至举人,进士有什么了不起。但真正到了大明,在这低层待了一圈后,才明白什么是等级森严,尊卑分明,要成为一名秀才有多难。读书是唯一改变寒门子弟命运的机会。
“怎么不说话?”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欣然道:“你能明白就好,你与胡提学说,千字文上的典故,很多为师尚的不知,千字文注释上也不过照搬古人之言,你却是能清楚知悉来历,你是如何知得?”
林延潮一时语塞,今日回答胡提学的考校,除了林诚义给自己讲的千字文释义,还有许多是上辈子自己看书得来的见识
林延潮想了下言道:“回禀先生,家里有几本旧书……”
林延潮还没解释,林诚义就释然道:“必是你父亲当年读书时留下的,方才说了还是为师学问有限,作了你的蒙师还算妥当,但要作你经师就难了,有句话是经师易遇,人师难求,实际上真正能传制艺之道的经师哪里易遇得。”
两汉重经学,经师众多,但其中真正能称为人师的却难得一遇,所以说经师易遇,人师难求。
不过事实上明朝读书人,真正称得上授业解惑的,则是蒙师和经师。蒙师是给弟子发蒙解惑,而经师也称为业师,则是传授四书五经的经学,也就是制艺之道。至于人师,就是品德学问都可为人师表,往高了说,可以是孔孟,王守仁这样层次的。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切莫这么说,学生两年来能得你教谕,实是三生有幸。”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笑道:“没有料到,在洪塘乡两年,你却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眼下为师也没什么帮你的,若是院试落第,那么一切休提,若是进了学,为师倒还能替你引见一人,作你的业师。”
林延潮听了不由大为奇怪,什么样的人物,也要等到林诚义成了生员后,才能引荐给自己。说到这里林诚义,打开包裹,从中取了一本书交林诚义道:“临别之际,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大学章句就拿去读吧。”
林诚义这一番赠书有传道之意,林延潮当下接过书来,郑重地行了三叩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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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回家
午后,社学里燥热得一丝风也没有。
自林诚义数日前辞去了塾师后,少了人监督,众学童们也没了昔日午学时,认真读书的劲头,都是一并躲在后院榕树下阴凉地方。
天热难忍,众学童们也是索性不要了读书人的体面,将长袖长褂的学子衫一剥,直接穿起了绔衣绔裤,几名学子从家里拿来了散茶茶末,泡了一大茶缸子。茶末拿来泡水,又经不过几个人牛饮,早已是淡而无味,但眼下众人也只能借茶消暑,聊胜于无。
幸亏这时村口的龙眼树硕果累累,被几个顽皮的学童,偷偷打了一耙子,弄了好几挂来。众学童们吃着解馋,吐出来的龙眼核,积起来砸狗,也是十分好玩。
众学童们被这酷夏的燥热,弄得无心读书。
而林延潮坐在榕树树荫下,认认真真地那看着林诚义赠给他的大学章句。
林延潮不用说话,自有同窗将一碗晾好的茶端来。
知了叫不听,十分呱噪,林延潮读了会书,嘴也是干了,正好拿起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吐出茶渣,长舒一口气,但觉得暑气退了几分。
一碗茶已是去了大半碗,又立即有人满上,一旁的人,见林延潮得闲,立即捧着千字文过来请教。
解答完问题,一旁旁听的几位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愈发敬重。林诚义一走,他几乎成了社学里半个师长,比起动不动就看不起他人,崖岸自高的张归贺,同窗们更是喜欢向平易近人的林延潮请教。
说起师长,林延潮倒是想起林诚义来。
下个月这位蒙师就要院试,是否中式,林延潮预料是十有**之事。毕竟已是胡提学的约定门生了,按照这官场上的潜规矩,林诚义应该没有什么难度中式。
谈及约定门生,作为一名大明朝读书人,要想在体制里混,关系和脉络不可轻忽,这里一为师生,二为同年,三为同乡。
师生里又以座师最重,座师是门生官场上领路人,如果胡提学住持院试,所有被录取的生员,都是胡提学的门生。而约定门生就是还没有考试,但二人已是先一步定下师生关系。
而院试里,一不糊名,二不誉录,是否录用全凭考官一己的喜恶,当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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