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王不及说话,卫昭已缓步入园。他白衣轻裘,乌发仍是用根碧玉发簪松松挽着,嘴角那抹笑容仍如昔日般妖魅难言,只是他的腰侧,却佩着御赐蟠龙宝剑。
众人才想起他仍是御封监军的身份,皇帝病重,也无人敢收去他的天子宝剑,见他悠然行来,只得纷纷离席下跪。
静王与裴琰互望一眼,苦笑着起身,庄王与右相陶行德慢悠悠站起,都笑得有些得意。卫昭也不理会他人,径自走到殷士林面前,微仰起头,鼻中轻哼一声。
殷士林万般无奈,狼狈地草草磕了个头,恨恨地拂袖而去。
不待庄王等人下跪,卫昭拂襟坐下,裴琰忙笑道:“正等着三郎。”静王等人吁口气,各自回座。
忽听得卫昭淡淡道:“皇上龙体违和,我这个做臣子的十分忧心,刚从延晖殿出来。想起临行前,皇上曾叮嘱于我―――”
他带着天子宝剑,此时叙述的又是皇帝的原话,按例众臣要束手聆听。静王和众大臣无奈,又只得纷纷离座,躬腰束手静听。
卫昭慢慢讲来,半晌方将圣训叙述完毕,末了语带哽咽:“只盼圣上龙体早日康复,我等做臣子的也能重聆圣训。”
众臣七嘴八舌应是,暗中却抹了把汗,庆幸他没有将皇帝起草、长达万字的《戒慎录》背诵出来,俱各微笑着重新回座。
不久,太子又命内侍送来御赐宝物,最为名贵的是西琉国进贡的株高达五尺的红珊瑚,众人围着称赞一番。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方纷纷告辞离去,只是离去前又都不得不前来给卫昭行礼一番。
卫昭嘴角含笑,目光与裴琰相交,站起身来:“少君,我先告辞。”
裴琰笑道:“待祭告太庙后,再请三郎饮酒。”
二人在府门前道别,自有光明司卫牵过马车,卫昭上车。马车行出两条大街,庄王车驾从后疾驰而来,又擦肩而过。
大宴后的相府正园内,仆从们忙着收拾碗箸。裴琰将众宾客送走,转回正园,素烟刚除戏服,过来行礼笑道:“恭喜相爷。”
裴琰面带微笑:“改天再去素大姐处听戏。”
“相爷说话算话?”素烟抿着嘴笑。
“那是自然。”裴琰不再说,匆匆而过,直奔西园而去。素烟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自带着“揽月楼”的戏班子离相府。
裴琰直奔西园,安潞迎上来,低声道:“军师回来了,但――”
裴琰盯着他,他只得续道:“军师带着江姑娘进的揽月楼,弟兄们明明看着江姑娘一直坐在窗下,可是等军师出来后,便不见人。”
裴琰愣了片刻,挥手令众人退去,不禁苦笑。
芙蓉帐前,琉璃灯下。漱云换上袭明红色的轻绢纹裳,凝望着铜镜内的如花容颜、如云鬓发,将支五彩垂珠步摇缓缓插入髻间。
数日前便盼着他归来,数个夜晚不能入眠,知道他到锦石口大营,知道他入宫,知道前面正园大摆宴席,自己却始终只能在慎园静默地等待。
窗外,弦月已升至中,仍不见他归来。
侍轻碧碎步奔进来,贴耳轻声道:“宴席散后,相爷去西园,刚出来,现在一个人在正芳园的荷塘边,坐了有半个时辰。”
漱云一愣,转而起身:“别是喝醉了。”忙命轻碧赶紧备下醒酒汤,快步走到园门口,想想,又回转屋中,拿上那件银雪珍珠裘。
这件狐裘,似是他最喜爱的,纵是烧了两个洞,他仍命人好生收着。知是御赐之物,见他如此喜爱,便耗费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来差不多的丝线和狐毛,夜夜织补到深夜,方将这件狐裘补好。
望着织补后看不出痕迹的狐裘,盈盈一笑,脚步带着几分急切,走向正芳园的荷塘。
今夜无云,星空耀目,绚丽如织。远处还放起烟火,火树星辉,将正芳园的荷塘也映得波光粼粼。
漱云远远见到那个坐于石上的身影,心跳陡然加快,脚步却慢了下来。控制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慢慢走近。
他俊挺的身躯似乎散发着阵阵温热,竟让她呼吸有些困难,良久,才能说出话来:“恭喜相爷。”
裴琰并不回头,仍旧静默地坐着。漱云再等了一会,轻轻地将狐裘披上他的肩头,声音比那荷塘的波光还要轻柔:“相爷,冬夜清寒,您又劳累一日,早些回去歇着吧。”说着坐在他的身侧,左手也悄悄地握上他温润的手,仰头痴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远处,一团绚丽如菊的烟火照亮夜空,裴琰一低头看清了笼在肩头的狐裘。他面色微变,右手猛然用力,漱云猝不及防下“啊”地一声迸出泪来。
他愣愣地望着身上狐裘的下摆,右手却毫不放松,漱云吃不住力,面色渐转苍白,终哀声道:“相爷!”
裴琰清醒过来,冷哼一声,慢慢松开手。漱云急忙站起,也不敢揉手,只是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裴琰低头看了片刻,呼出一口粗气,起身看着漱云,淡淡道:“很疼吗?”
漱云忙摇摇头。裴琰将身上狐裘拢紧,微笑道:“回去歇着吧,让你久等了。”
慎园东阁内,芙蓉帐暖。她沉沦于他醉人的气息中,面颊深染桃红。娇喘着闭上双眼,未能看到他望向帐外那狐裘时,面上闪过的一丝伤痛与怅然。
“府中一切可好?”春意无边后,他嘴角的笑意仍是那般迷人,让她只能无力依在他的胸前。
“都好。”柔声道:“夫人只在舅老爷寿辰,高妃娘娘薨逝,文妃娘娘寿辰时出府。不过―――”
“不过怎样?”他的手抚过她的背,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娇笑着扭动几下,道:“夫人给文妃娘娘贺寿回来,遇到大雨,马车又卡在沟中,幸好遇到姜指挥使大人,才将夫人送回来。”
“哦?”
“夫人将大管家骂了一顿,大管家将姜大人请到正芳园的暖阁换衣送茶,听后半夜雨停后,才亲自将姜大人送回去。”
裴琰笑容僵在唇边,她却没有察觉,抿嘴笑道:“倒还有件喜事,要恭喜相爷。夫人放话出去,要替相爷在世家小姐中择一门亲事。这一段日子,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听说,连董学士家二小姐的庚帖也被―――”
她“啊”地一声轻呼,裴琰已长身而起,他只披上外袍,将那件狐裘披在肩头,大步出慎园。
星夜寂静,他茫然走着,终又走到荷塘边。繁华痕迹依存,满园枯荷仍在,肩头狐裘微暖,可是,至亲之人,最尊重的对手,渴求的贤才,还有,温暖如她,都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这夜为迎接前线将士凯旋归来,京城放起烟火,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将京城的夜空映得五光十色。
庄王拥着狐裘,斜坐于榻上,看着两辆马车并排的瞬间,卫昭由车窗外如灵燕般闪入,笑道:“半年不见,三郎身手越发精进。”
卫昭面带悲戚,单膝跪于庄王身前,哽咽道:“卫昭见事不明,被裴琰蒙蔽,以致高氏族蒙难,实是愧对王爷。”
庄王忙将他挽起,却也流下泪来,半晌方道:“不关你事,只恨裴琰太奸诈,桓贼太厉害。你帮我寻回舅父遗骨,母妃临去前都说,要重谢于你。”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卫昭在庄王对面坐定,庄王替他斟杯茶,终忍不住问道:“依你看,父皇真醒不来?”
“我把过脉,时重时细,内力壅塞,确是丹药加急怒攻心所致,醒来的希望不大。”
庄王吐出一口细悠的长气,半晌方恨恨道:“现在朝中之人,不是投向大哥,就是投靠三弟和裴琰,庄王府,倒象成了瘟疫之地。”
卫昭冷笑道:“他们这些小人,见我们势微,便想落井下石,总有一天让他们知道厉害!”
庄王想起先前席上之事,笑起来:“三郎今日干得好,大快我心!”
卫昭低头看看腰间蟠龙宝剑,道:“三日后祭告过太庙,我便得将此剑交出,到时,只怕―――”
庄王傲然一笑:“我好歹还是个王爷,谁敢动我?!”
卫昭面上呈现感激之色,道:“王爷如此相护,卫昭便将这条性命,交给王爷!”
庄王摆摆手,笑道:“还有一事要谢你,小庆德王府中的长史前几天悄悄进京,出示他主子的信物,也很隐晦地说,只要咱们能稳住京师,他家主子自会乐见其成。他家主子正为谈妃小产、不能再孕的事情烦心,顾不上别的。”
卫昭喝口茶,掩去唇边笑意,道:“以小庆德王的个性,其实他是打定主意做墙头草,哪方都不得罪,咱们只管放手在京城干,只要咱们胜出,他自然便会支持咱们。”
“嗯,只要他不插手,大哥和三弟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他自然便会投到我这一边。再说岳氏父子也一直与我有联系,有两方的支持,以后再想法子慢慢剪除裴琰的兵权。”
卫昭神秘地一笑,道:“知道王爷怕裴琰挥兵南下,我回京前给他放把火,让他以为是宇文景伦干的,只能重兵屯于成郡。”
庄王拊掌大笑:“好!”
卫昭给庄王斟满茶盏,道:“现在咱得找个最合适的机会下手,还不能留下把柄,还得把肃海侯的水师弄回苍平府,这样才有最大的把握。”
庄王沉吟道:“那只有冬至日的皇陵大祭,才是出手的最好机会。”
“王爷英明,现在距冬至还有二十来天,战事已定,到时肃海侯的水师也得离京。皇陵祭礼,外围防务由禁卫军负责,但陵内防务还是由的光明司负责,不愁没有下手的机会。”
“那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挑起太子和静王的争端,二是尽力保住光明司指挥使的位子。”
卫昭微笑道:“高成的人,要躲过京畿营,偷偷开进皇陵,可得让他们好好训练一下。”
庄王头道:“你放心,高成憋了一口气,要替舅父大人报仇,他自会尽力。”
“那就好,王爷,您继续养病,咱们也得避嫌,我先走一步,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