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赫赫有名的怒刀卫家便居于龙津桥南的武学巷。卫氏这一代的家主卫千城育有五子四女,儿子们成年后另立门户,却也没出了武学巷的范围,站在桥头望这片儿,青槐绿柳间屋舍连绵,倒有一半是卫氏的。
武学巷口的钱婆茶坊向来生意兴隆,今日却只有一位俊秀少年闲坐。他把着临街的窗户,饶有兴致地拈了钱婆的瓜子练眼力和手劲,射得桥畔细柳的叶子雨点般洒落。柳树下系着一匹火炭似的红马,不耐地抖落身上粘着的柳叶和瓜子,倨傲神气倒与少年有三分相似。这一人一马在东京城中横进直出,见者无不退避三舍,正是小太岁秦裳和他的烈焱。
秦裳远远地见到卫清樱,长身而起,喜道:“樱姐姐回来了。”他的笑容尚未展开,便已化作一脸阴霾。
原来巷口的青石板被往来担水的人溅湿,卫清樱不防,一脚踩滑,萧铁骊眼疾手快,将她揽住。卫清樱抓着他的臂膀,隔了单衣触到他线条分明、坚实如铁的肌肉,莹白面颊上不禁飞过一抹红晕,低唤道:“铁骊。”萧铁骊揽着她的腰,只觉她比水还柔,应道:“阿樱。”
卫清樱向来矜持,秦裳从未见她与男子亲密到这等地步,不禁妒火中烧。他瞪着萧铁骊,心想此人相貌之粗、发式之陋且不论,右耳赫然戴着一只赤金环,不知是何方蛮夷。
眼见卫清樱只顾与那蛮子说话。行过钱婆茶坊时也没留意到自己,秦裳气得要死,嗖地从窗中跃出来,拦在当街,冷冷地道:“好啊,卫清樱,去西夏一趟就拐了个野男人回来,还堂而皇之地带到家里,简直不知羞……”他恼怒之下,未免口不择言。
萧铁骊听着不是话,停下脚步,俯视秦裳。他的碧海心法已练到虚丹田以纳百川的境界,平时水波不兴,此刻尽数压向秦裳,迫得秦裳几番挣扎都没法儿开口把话说完。
卫清樱面色平和,不急不躁地道:“铁骊,你到前面等我,我有几句话跟这位小兄弟交代一下。”
萧铁骊点点头,潮水般的劲气来时汹涌,去时无踪,也没见他怎样动作便卸得干干净净,牵着马从秦裳身侧走了过去。 秦裳虽然努力站得笔直,无奈个子还没长足,不论气势抑或身高都没法儿压倒萧铁骊,心中更加恼恨。
他微垂眼帘,盯着卫清樱的羊皮小靴,口气却不善:“樱姐姐,好姐姐,你要向我交代什么?我需要你来交代么?”
卫清樱见秦裳比女孩儿还要纤长细密的睫毛那么垂着,尖尖的下颌绷得极紧,以致白里泛青,心想:“我一直当他是个孩子,从没把他的那些疯话和胡闹当真。现在想来,敷衍他,跟他打哈哈,等于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实在是误了他。”她斟酌一会儿,微笑道:“也谈不上交代,只不过我即将远嫁,总要跟熟人打声招呼吧。”
秦裳霍然抬头:“远嫁?跟那个番邦蛮子?樱姐姐,我早说过要娶你。我说过无数次,你却没有一次当真。”
卫清樱苦笑道:“小裳,你我两家本是世仇,若不是天圣年间我家先祖牺牲自己性命救了你家先祖,解开两家仇怨,你我今日相遇只怕还要借刀剑来说话。百年来咱们两家同居一城,仇虽解了,平日却不来往的,通婚更是禁忌,你叫我怎么把你的话当真?”
秦裳不禁冷笑:“樱姐姐,别人不懂你,我还不懂么?人人都说你性子好,随人搓圆捏扁,其实不是。你平时不争,是因为不在乎;遇到真正在乎的,你的主意比谁都拿得定,没人能左右你。”他眼神阴鸷,一字字地道,“不要拿那些早就没人理会的旧仇来糊弄我。樱姐姐,我认真问你一句,是嫁给我难?还是嫁给那番邦蛮子难?”
卫清樱说话向来给人留足余地,这事儿却没得商量,决然道:“不管有多难,我都要嫁给他,跟他到比西夏还远的地方去。”她从他身旁走过,轻声道,“小裳,从今以后,各自珍重。”
秦裳定在当地,直到萧铁骊和卫清樱走出老远,方才僵硬地转过头,看她的藕色衫子和浅紫罗裙在风中微微摆动,杏色罗带束出细腰一握,令人恨不得捏在掌中揉碎、折断,瞧她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一个转折后,卫清樱的背影消失在槐柳荫蔽的深巷。秦裳回过头,慢吞吞地走到桥畔,待要腾身上马,却觉得四肢百骸空荡荡的,使不出一点力气。他茫然地挽着马缰,蔡河在他脚下流过,惨碧的水色直映眼底,连心情都是惨碧的。他在这城中长到十六岁,从未受过如此挫折,那万事都遂他心意的世界突然坍塌,露出原本的狰狞面目。
与卫清樱相处的情景在秦裳脑中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世间万千女子,他独独喜欢这一个,宜笑宜嗔,婉转柔和。少年的心一时凄凉,一时怨愤,末了终于发狠:“卫清樱,我跟你就是个死局,你想解开,等下辈子吧。”
没有她的城,不过是座空城,他决不能忍受。
彼时武学巷往来的路人中,有一位是卫二家的厨娘,虽未练过武功,耳朵却尖得很,挽着菜篮与一个担鲜鱼的小贩讨价还价,还一心二用地听到了秦卫的几句对白,随即飞奔回家禀告主人。流言以惊人的速度在卫家的六所宅院中传播。卫清樱和萧铁骊尚未踏进家门,正在后园陪夫人们打双陆的卫千城已得到消息。
只不过厨娘是如此这般:“二公子,大事不好,九姑娘从夏国带了个蛮夷回来,说要嫁他哩。那蛮人生得这般黑,又这般高,铁塔也似。”
到卫千城这儿已变成这般如此:“九姑娘这回去夏国,竟嫁给了当地蛮人,如今带着新姑爷上门来看老爷夫人了。那新姑爷,黑得除了眼白和牙齿就啥都见不着了,身高足有丈八,好不慑人。”
卫千城心想:“这哪里是蛮人,竟是个妖怪。”将手中计胜负的牙筹一撒,笑道:“咱们家从老大到老八,有哪个是省心的?就阿九从小到大乖得出奇。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一直担心阿九有一天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让我这个做爹的收不了场,现下倒安心了。不就自己招了个蛮人姑爷么?算不得什么事。”
三夫人赵纯是卫清樱的亲娘,听卫五的小厮形容得如此骇人,已然脸色发白,卫千城这么一说,她心中的火更是噌噌地往上冒,掌心的两枚象牙骰子都被她捏变了形,怒道:“老爷说得好轻巧,你怎么不去纳一个黑似夜叉、身高丈八的蛮婆来家里?”
卫千城笑道:“我倒想呢,只怕三位夫人不许。阿纯哪,儿孙自有儿孙福,实在不必我们操心。况且阿九的眼界一向高,她看上的人能差到哪儿去?”
赵纯沉着脸,恨恨道:“正是,阿九眼界高,我这当娘的眼界却低,以致今日心生悔意,却徒呼奈何。”
这一局赢了赵纯的二夫人禁不住抿嘴而笑,又徐徐收住笑意,伸手拨乱了双陆盘上的锥形棋。
旁边观局的大夫人是赵纯的堂姐,拍着她的手安慰道:“阿纯莫急,兴许老五的小厮传错话了。”又横了卫千城一眼,“老爷就别在这儿添堵了。”
正说着,又有小厮飞奔来报:“九姑娘和新……进府了。”这小厮倒机灵,见势不妙,立即咽下关于“新姑爷”的话头,哈着腰站到旁边。赵纯郎道:“好,你来说说,跟阿九一路的是什么人?到底什么模样?”
这小厮哪里敢再触三夫人的霉头,吞吞吐吐地道:“呃,小的也没看清。”他悄悄抬头窥视赵纯的脸色,恰见到萧卫二人穿过园门,忙道:“九姑娘和那位来了。”
亭中诸人齐齐回头,只见亮堂堂的太阳底下,一名伟岸男子伴着卫清樱而来,龙行虎步,视瞻不凡,连阅人无数的卫千城也暗自喝彩。赵纯却倒抽一口冷气,这男子虽不像小厮们形容的漆黑丑怪,然而他的深褐之肤、髡顶之发、左衽之衣和耳下之环,在在昭示着他来自没有开化的蛮族,她实在不喜。
卫清樱拉着萧铁骊与父母见礼,落落大方地介绍:“我与萧君在夏国已订下婚姻之约,他这次随我来东京,一是拜会爹娘,二是求得爹娘认可。”
“私订终身再来求爹娘认可,阿九,你这是先斩后奏啊。”卫千城一口判了卫清樱的罪状,却又笑道,“玲珑珠子似的小阿九也是有主见的啊。好吧,这位萧君,不知你是何方人士?年龄几何?家中人口几何?”
萧铁骊微一躬身,道:“契丹人萧铁骊,今年三十一岁,家中爹娘均已过世,除了妹子观音奴,再没别的亲人了。”
这蛮人竟说得一口流利汉话,且是南方口音,倒出乎赵纯意料,哼了一声道:“亡国流民。”
卫清樱沉着地接过话头:“也是开国将军。数年前契丹人在极西之地新立一国,与我大宋相隔万里,再没有利害冲突。我嫁过去,娘亲尽可放心。”
赵纯指着卫清樱的手微微发抖,怒道:“你,你……”气急之下,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卫清樱忙过去帮母亲抚背顺气。
卫千城咳了一声,复问:“萧君既已三十有一,如何还未娶妻?”
萧铁骊道:“我连年征战,从未想过家室之事。不过这次在夏国遇到阿樱。她真的很好。”他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形容,重复道,“很好。”
卫千城正色道:“你想娶我女儿,凭的是什么?且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萧铁骊答道:“跟草原上的青狼一样,萧铁骊一生只有一位伴侣。我同阿樱,”他凝注着她,“我们休戚与共,永不相弃。不管这世道有多乱,我会保证阿樱的平安喜乐。”
卫清樱知道萧铁骊言语的分量,说出来的话就是敲下去的钉、移不动的山,舍去性命也要兑现,且与他相识至今,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禁不住向萧铁骊迈了一步,又连忙退回母亲身旁,进退间焕发出的容光耀得人眼前一亮。
赵纯看不惯女儿这情难自禁的模样,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