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丽雅“哎”了一声,李天郎已走出门去了。现在纱米娜成了李天郎的命根子了,身体刚刚有所好转,李天郎便围着她女儿打转,左看右看看不够,那眼神是初为人父的男人中罕见的。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喜欢到骨头里去,真是恨不得将女儿吞到肚里才心安。纱米娜最细微的动作和最轻微的啼哭,都可以将李天郎从老远的地方唤来。
哭声止了,一会嘴里滋滋逗乐的李天郎抱着咿呀哼叫的纱米娜走了进来,小纱米娜吧嗒着嘴,像一只贪吃的小猪,吮吸着李天郎的小指。“我说她是饿了么!”李天郎得意地说道,脸上洋溢着慈祥和疼爱,“快!放下手里的那些家什。先喂饱她罢!”
看着李天郎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女儿的样子,很难想到他就是威震西域的雅罗珊,抱着婴儿的双手,不知斩杀了多少敌手,令多少人胆寒。而现在,却战战兢兢地抱着个稚嫩的小肉团,想他第一次抱女儿时,手足无措,没过一会居然汗水都下来了……
阿米丽雅幸福地笑了。她轻轻接过女儿。纱米娜的汉名叫李雅,是李天郎亲自起的,明人一看便知其意自李、阿两人。也许我该给他再生个儿子,不,一堆儿子,再添几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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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罗珊!雅罗珊!”蜂拥而来的胡人将李天郎一行围了起来,不等他下马,已经有很多人伏地对李天郎行捧足之礼。这是胡人最尊贵的礼节。如此盛情令李天郎非常局促不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胡人们虔诚热切的敬爱。但是,他真的被深深地感动了……看吧,这就是西域孕育出的人们,他们属于这里,这里无疑也属于他们。等到仆固萨尔和一干长者分开人流时,欢迎的人群才渐渐平息。李天郎赶紧向这些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酋长们行礼,并用胡语表达了尊敬感谢之意。包括仆固萨尔在内的所有胡人先是惊讶,接着都动容地以同样的礼节还礼,这是破例的,在回纥部落中,没有长者向年少者还礼的习俗。一位双目炯炯有神的清瘦老者张开双臂,激动地用胡语说着什么。“他说你雅罗珊将是回纥部落最尊贵的客人,他们将视你为兄弟,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阿米丽雅的声音悄悄地在李天郎耳后响起,李天郎松了口气,心里充满感激,所有的礼节和临时死记的问候胡语,都是阿米丽雅事前教授的,否则,也不会令回纥人如此接纳。
接下来是醇香的马奶酒、鲜嫩的烤羊、甜美的蜂蜜和飞旋的歌舞。回纥人确实用最隆重的仪式来欢迎李天郎,刚刚大病初愈的李天郎哪里抵得住这样的热情,不一会就喝得酩酊大醉,被仆固萨尔和阿史摩乌古斯扶回了帐房。仆固萨尔的老父亲,先前代为回礼的老酋长仆固王乙将自己的毡帐慷慨地让给了李天郎。
清晨,嘹亮的牧歌声中,李天郎醒了过来,他披衣站在毡帐门口,呼吸着沁满浆草清香的鲜凉空气,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万丈霞光中,蜿蜒的河水波光粼粼,在尽天相接的草原上划出几道圆润的弧线。河岸边碧绿的草地上,百花争艳,红的,白的,黄的花朵漫山遍野,将连绵起伏的葱绿点缀得五彩斑谰。草地上是成群的牛羊,它们或簇拥成洁白的云朵,或流掠成飘动的绾带,星落散布。扬鞭策马的回纥青年嘴里呼喝尖哨,穿行在牲畜群落之间,马蹄过处,引发牛羊们庸懒的叫唤和蠕动。提水生火的大多是服饰艳丽的姑娘,袅袅烟火间,不时隐隐传来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和歌声。宁静的草原因为这些天地间的灵物而显得生机勃勃,世间万象也许原本就是该这样和谐地汇集成一曲动感的悠悠牧歌。
汪汪低吠声中,两头硕大无比的巨獒霸气十足地驱赶开杂乱的牲畜,雄赳赳地跑了过来,后面是捧着大束草原鲜花的阿米丽雅……幸福的笑容荡漾在阿米丽雅鲜丽红润的脸上,微风拂过,几缕散落在回纥花头巾外的长发飘逸飞舞,草地上地露珠溅湿了她的衣襟,将她丰韵健美的窈窕身影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李郎,你醒啦?头疼不疼?吃东西没?”李天郎一时痴了,伸手揽过阿米丽雅的腰,低头亲吻她娇艳的嘴唇,于是他整个头都埋没在缤纷的花束里。
阿米丽雅“嘤咛”一声,娇羞地推开他,“看你,大清早就没正经!哪像个大唐皇族!”
“有你,有纱米娜,什么大唐皇族,我都可以不要!只要有你们。我宁可跟这些胡人兄弟一样,游牧放歌,好生快活!”
“真的?”阿米丽雅偎依在夫君怀里,几乎被幸福窒息,“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
“呀!纱米娜呢?我的心肝宝贝呢?”李天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看她呢,你怎么把她抛下一个人去采花了!”
“现在想起女儿啦!”阿米丽雅嗔怪道,“她早就吃的饱饱的啦,哥丽和查默看着她呢!”哥丽和查默是跟随阿米丽雅从小勃律来的奶娘和侍女,一直负责照顾纱米娜。其他的小勃律卫士和仆人都奉阿米丽雅之命回返小勃律去了。
“嗯,我得去看看,昨天光顾喝酒,都没抱抱她,她一定责怪我这当爹的。”李天郎抬脚就往旁边帐房去,阿米丽雅笑笑,哼着歌也进帐为李天浪准备早饭。
迎面碰上喜笑颜开的阿史摩乌古斯,端着一个大盆冲“风雷”“电策”啰啰招呼。“什么这么高兴?端的什么好东西?”李天郎顺口问道。
“啊,主上,是我挤的羊奶,和些碎肉牛骨,给它们吃的!”未等阿史摩乌古斯放下盆子,“风雷”“电策”便急吼吼地雀跃而来,立起一人高的庞大身体,呵呵咕噜着要抢食吃。“嘻嘻,慢点!慢点!都有!都有!还好。过去挤奶的本事还没有忘,否则真叫那帮回纥婆娘耻笑了去,那时节,我娘教的,说多学些总没坏处,至少不会守着牲口饿肚子……”阿史摩乌古斯开始用突厥语叽里咕噜回忆他母亲的话,脸上溢满甜蜜和神往。李天郎突然发现,阿史摩乌古斯是喜欢笑的,自从进入草原,他的神情就快乐了许多,呵呵,这个浑身都充满仇恨和急躁的怪人居然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是,田园牧歌不管是对什么人,都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不仅是吸引,简直就是融化……
纱米娜躺在摇篮里咿呀学话,健壮的小脚小腿在襁褓里蹬踏嬉戏,草原的阳光和野花簇拥着如花蕊般娇嫩的她。“乖,别乱动!”阿米丽雅轻轻地将纱笼掩好,草地上的蚊虫可不能伤了她的宝贝。“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啊!”
哥丽和查默难得玩乐,两人骑着马兴冲冲地跟着阿史摩乌古斯看牧羊套马去了。远处一群点燃艾草驱蚊的回纥牧民别劳作边弹琴歌唱,马奶酒的香味随着风儿飘飘然荡了过来。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河。”岑参的这首《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骤然涌现在李天郎脑海,他信口喃喃念出,觉得正是这几日的写照。
“堂堂雅罗珊将军也会发这些呢喃张狂之语,当真好笑!”阿米丽雅有意揶揄道,“幸亏仆固酋长他们没听到!”
“呵,那你说我该吟些什么诗来?”一只惊慌的野兔呼啦一声从摇篮旁地草棵里跳将出来,李天郎本能地抓住刀,被阿米丽雅按住。“就是一只兔子,也许是给它孩子找吃的……嗯,你说该吟什么诗,还记得我们去长安的时候,过玉门关你念的那首么?”兔子裂着三半嘴,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是王昌龄王少伯先生的《出塞》!亏你还记得!”李天郎叹道,心里有些沉闷,这才想起此行来的目的,非牧歌畅饮,而是征募兵勇。但是。他实在不忍心打破回纥部落的宁静与安详。血肉横飞的战场和轻裘放牧的草原,自是天壤之别!他自己都眷念不已,又有什么权力剥夺回纥人这美好的一切!可是,军令如山啊!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山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鄣,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这也是《出塞》!但却是王维王摩诘先生所作!”李天郎感觉到了阿米丽雅的深意,冲她感激地一笑,“可我又怎比得霍去病,赵破奴!我只是……”
阿史摩乌古斯等三人飞驰而来。李天郎注意到一只被利箭射穿身躯的黄羊,只有阿史摩乌古斯的硬弓,才能将如此健壮的黄羊一箭贯穿。哥丽和查默虽然汗水腾腾,但显然玩得十分开心,两人边下马还边用小勃律话唧唧喳喳地争执什么。阿米丽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笑道:“她们两个在夸你手下这个神箭手呢,还说也许真能射下大雕来!”
李天郎看见阿史摩乌古斯一张丑脸抖得尽是得意和畅快,不由心里暗笑。这阿史摩乌古斯也知道在女人面前露脸啊,来这里不过十来日,他整个儿都焕发光彩起来。
“主上,仆固酋长派人来请你回去,说疏勒军府有人送信来了!”
李天郎心一沉,苦笑起来,到底来了!“回去吧,你看。快乐时光总是这么短暂。”
阿米丽雅宽慰地抚摩丈夫后背,“不,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快乐时光。”
放下送来的文牒,李天郎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厌倦。他有意慢慢将五信折好,放回封有火漆的信封中,借此平息自己有可能暴露的不烦神态。作为信使的杜环一直没有抬头,但是看得出,他在仔细聆听李天郎的反应。悉悉索索的纸张摩挲声停止了。杜环不安地挺挺腰,他似乎察觉到什么。但是李天郎没有发话,他又松腰垂头坐着不动。有些事情,不是非得用眼睛不可的。李天郎的反应,好像没什么异常,但是正如行前封常清担心的,李天郎明显懈怠下来,整个人都变“软”了。这种感觉到底怎么回事,杜环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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