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人喜欢。谁会喜欢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的人呢?
他说世人如草,他是看得透,也是看得清的。
而如果世人尽皆如草,那这个世上,也不过是一片荒草丛生之地罢了——为什么老天要在你的视线里,硬生生插入了一个谷之华?
“劫数——”翻了个身,苦笑了。
颜如草还在昏睡。被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他说得不错。这血流着流着,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也就止住了,不流了。果然是不流了。
只不过大半个床榻,就连我的衣服上,也晕染开了淡漠的红。
叹口气,双手并用,将床单抽出。
颜如草动了动,半睁开了眼,笑容微起,却似乎还动不了,“早。”
“一股血腥味,你还睡得下去?”看他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你起来啦,去换件衣服。”
他笑了笑,看我抱着床单走出去,连忙道,“啊,柜子里还有新的——”
走过去打开一看。整整齐齐摆了少说也有二三十件床单,十几床被子,清一色的雪白。
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那条脏污了的,忍不住要笑。
“颜如草,其实你不做大夫也不会饿死,不如考虑开个染坊?你的血成色还不错——”
“染坊不好开的。”他倚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回了句。
抿唇一笑,“啊,听颜大夫的语气,似乎有些经验?”
“少年时候我开过一家,只是经营不善,连铺面带伙计盘给人家了,”他笑得有些无辜,“我那时年轻,很不服气,就跑去在对面开了家布庄,结果只撑了两年,连本都没捞回——”
真的假的......哭笑不得地拨了拨耳边的鬓发。“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老老实实地回来做我的大夫。”他叹了口气,“其实很后来我才知道生意会失败并不是因为我做生意没天分,而是因为我一味地孤立自己,以为有一家专财这回事——其实做生意是互为惠利,我用一家铺子和城里十几家同仇敌忾的铺子相斗,怎么斗得过?”
忍不住笑了,“现在学乖了?”
“是。”他食指于自己衣带间一勾,束起了衣衫,缓缓一笑,“做人不可以太嚣张。”
谈何容易?
把被褥稍事整理,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颜如草勾起了眉,慧黠抬眼,淡淡道,“嗯——”人刚坐起来了一点,这一回话,鼻音浓重,显然又困意上袭,整个人蜷在那里,半睡半醒,倒像只假寐的狐狸。他也是真的累了吧?这样的困倦,也许从没有让旁人看到过,也不是刻意隐藏,只是经年困乏,积聚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爆发。一旦觉得倦了,那睡意就会肆无忌惮地袭来,硬要拖人入无底深眠。忽然很想看,看颜如草当年捧着亏空账簿时候的表情——可惜当时之他与我,相隔何止千里。
走到门口,停一停。含忧顿住,用从来没有的轻弱语气,对他说话。
“你不要娶谷之华了......不如——我嫁给你?”
半晌沉默。没有回头。颜如草一定是在笑了。
在衰草枯杨摧枯拉朽的时节,他躺在那里,这么意味不清地一笑,就像他院子里种着的那些珍贵却不易存活的药草一样,要挥霍余生。
接着清楚听到他优雅而略带疲惫的声音,“好——啊。”
果然像是他会说的话。
只有他会这么回答。
只有他会知道。
这不是玩笑。
好像是在他算计之中,又仿佛是意料之外的。
从我于楼上,舍了金世遗而握住他手的时候,他就该想到的。
我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这时候碰到一起,有些事情,无可避免。
迟早,要走到这么一步。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因为你还想要做谷之华心目中那个既小气,又不讲道理,恶劣得没办法相处的颜大夫——”
你不答应,我是会把我所见,原原本本告诉谷之华的,到时候,自负骄傲若你,要怎么忍受她的内疚和同情?
你是不想的吧?所以,你一定会答应的。这才转过身,微动嘴角,施施然地笑了。
颜如草仍旧半坐着,停了一点似笑非笑在眉宇间,实际上却没有笑。“或许这世上有人比你更懂得如何抓准时机胁迫别人,”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是之后还能这么心安理得面不改色的,我打赌只有你一个。”
心安理得?用眼色苦笑。哪有这么容易?毕竟,在我问的时候,在你答的时候,我甚至连回头——都不敢。连正面面对都不敢,何来的心安理得?
他的眸色好像有一点点地淡,淡得越来越透明。在看我,还是窗外?
要入秋了。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却是围植于小楼的桃花。那该是为谷之华移栽过来的吧?可惜,开不足几天,秋风一起,什么都不会剩下。那花最后有一种惨烈的红,妖艳的,闪耀的,映到他苍白得分明的脸上,和淡若清水的眼里,有一种不相称的矛盾。
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放在我左手经脉上。右手却搭住了他的手。
他没有低头,颊边落下的乱发,使得他看起来,有平时没有的年轻寂寞。
对方的脉象,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那么无所遁形。
“昨天在小楼下,你不是——已经摸过我的脉象了吗?”淡淡地,用指尖,扣紧了他的手,“我能活多久?能比你久吗?你又可以——活多久?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心知肚明,何谓时日无多。
而且看颜如草的脸色,可能我的大限,比我自己所预料的,要早得多。
我素来不喜欢累己累人。
颜如草,也决不喜欢。
他淡淡一笑,那笑就凝结在嘴角,若有若无,“你没放下。”
“没有什么应该放下,”两个人微弱的脉搏,渐渐都有些浮躁,“为什么要放下?我要嫁给你不代表什么的,只不过想要一个能光明正大离开的理由而已——颜如草,如果你只是要听这一句,那我就说给你听——”
他低头看我。“我爱他——”
颜如草的指尖,开始发颤,脸色的苍白,泛着病态的嫣红。对自己决绝的,又何止他一个。
这日正午,走到后面院子树下,三四步的时候,停下。
那个人站在那里,头发束了起来,显得脸有些消瘦。
我走过去,他抬头看见了,显得有些惊讶,想要说话,却没开口。
过去和他并肩站着。他侧过头来长时间地看我,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叹息。
气氛平静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啊,你看,这花——”伸手抓了一把落花,劲力不足,又从手指间散开。尴尬地看了看他。
他笑了,伸手替我掸去了满身的落花。
“你明天不要走吧。”
他正收手,抬起头,询问地望着我。
“我想请你——来喝我的喜酒——”
“喜酒......”他喃喃吐出了这两个字,宽大的袍子随风势起落,收合。
“喜酒。”
“和颜如草?”
“嗯。”
他问我答。好像在说一件,和我们都无关的事。
过后,片刻的沉默。
双手交握到唇边,轻轻呼了一口气。就要入秋,天气没有到冷寒入骨的时候,但是有一种沁凉。人从心脉到脾脏都是冷的。“多年故人,恭喜都不说一句。金世遗,你真小气。”
他洒然一笑,解下了披风。还在错愕间,那件厚重的披风被他就势一抖,安然,静默地落到我的肩上。他低下头,双手搭在结扣上,微一收拢。整个人就沉默在他的气息里。那件披风显然有些过大了,彻头彻尾被埋了进去,有些好笑。
“颜如草——是个好人。”我抬起头来看他。“所以,我恭喜你——”
想笑,却未笑出来。他说得认真,我怎么好意思不认真感谢?
一句谢谢,轻动唇齿,就溢了出来,散了好远,像有回声一样。
原来,可以这么轻松的。
天气特别的好,正午的阳光,直射进庭院,虽然不见得温暖,却也和煦。忽然,就有了兴致。要任性最后一次。“恭喜一句就算了?”故意摆薄怒的样子出来,“世上还有白喝的喜酒么?”
他温和地看了我一会儿,“你要什么?”这一句,说得也很认真,好像无论我要什么,他都可以办到。气势之始,并非人人能有,然而与生俱来。
静静笑了,院落外面,是另一个世界。
“我们还没来得及置办行头,”淡淡地道,“你——陪我上街,好不好?”
午后,在这僻远的城南,不太多人,幸好还有适当的喧闹。人往人来,磨肩擦踵,霎时,有种回到了人世的感觉。很喜欢的感觉。志得意满地,落半步在金世遗身后,微微扬起嘴角。
“今天心情很好?”他停下来等我,从不知到了街上,他就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你在笑什么?”笑什么?人看他,我看人——那些眼光,爱慕的敬畏的嫉妒的,什么样的都有,精彩到极点。话却不能这么答,忙笑道,“我是笑,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和你逛街......”
他怔一怔。
真是第一次,而且一定是最后一次。而这唯一一次,是要为我新婚置礼。
淡淡笑了,他不接话。“原来,和你逛街——”自己接下半句,“——是这种感觉——”
似乎他垂下了眼,侧过头,没有看我。
定格一样的一个站姿,很好看,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痛。
别开脸,眼前映入了一片耀眼的白。抬头看。毓德布庄。踏了进去,方才一眼看到的白色,是七尺来长一卷白绸,挂在铺面里面不是很显眼的地方,但是却让我一眼看到。
淡亮的,自我的白,云烟一样的漂亮。不是凡品,走过去伸手一摸,柔滑地叫人叹息。店家殷勤地过来叨念。依稀听见几个词句,“东瀛......进贡......”
没用心听。我只是爱这白色。骄傲的白,遗世的白。
金世遗沉默地跟了进来。听到他和店家说,“就要这一匹。”
猛然惊醒,放开了手。回过头,嫣然一笑,示意店家不用取下。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