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遗沉默地跟了进来。听到他和店家说,“就要这一匹。”
猛然惊醒,放开了手。回过头,嫣然一笑,示意店家不用取下。
“不要这匹。”
“对不起,”金世遗淡淡笑了笑,“我以为——你会喜欢白色——”
因为我曾用过白色呢——
他记得。
转过眼,抬高手,遥遥指着旁边一匹长布,“我要那一匹。”
殷红。红得如同烈火焚烧。
店家取了下来,送到我手里。微微一笑。
“开心的日子,还是红色的好。”低下头来轻轻抚摸这艳丽的红,束高的头发,滑落开来,红色黑色,触目惊心。
“明天落日之前,我要赶制婚服,要多少银两,你问他要。”
店家愣了愣,适时陪笑道,“是是——”目光在我们身上一转,由衷笑道,“两位真是登对——像仙人一样好看......”
“扑哧”笑了。凡事有比有较。没有谷之华在身边的时候,其实我还是有点分量的。看他今天能纵容我敲竹杠就知道了。店家疑惑地看着我。金世遗苦笑,显然知道我笑的什么。
回去的路上,一点点的沉默和尴尬。距离不远,衣袂相擦,一起风,也会发丝纠结,甚至我的头发,擦过他的脸颊。
很近。近到触不到。
有时手无意中碰见,学会适时礼貌地笑一笑,退开半步。
他不说话,偶尔看我,是很奇特的眼神。这种眼神,从未见过。
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又是满的,所有的都装在了一道。
混合起来,纠缠起来,分不开。
“谢谢你。”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少有的轻松。
他陪着我,不顶嘴不唱反调,那么安静地,一个下午。
很开心。
那么平淡。
他一定不知道,我之餍足,只是这么一点点的平静。
“我很少做让你开心的事,连成亲那么大的事,都不能让你开心,”他温柔地笑了笑,“现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我嫁人而已,又不是从此死了,”好笑地回望他,“说得和生离死别一样。”
他犹豫了半晌,语气一转,少有的沉重,“你——恨过我吗?”
“不记得了,”抬眼,“为什么这么问?”
他笑一笑。“以前我很怕你恨我......现在却愈来愈怕——你不恨我了......”
一时语塞。这个人,从来话就不多。却常常用一句让人噤声。
“我会记得你的,”想了想,还是笑了,“你帮过我,陪过我,对我笑,和我出海——那些开心的,我都会记着,不会忘记的。”
他转过身子,闭起了眼。“你会记得多久?”
“很久,”手触到自己披风的结,缠绕了很多圈,解起来,有些吃力,“一直到——我死。”
他眉目低垂。不喜欢逃避,我会选择我觉得最好的方式,去面对。
有些事情,想了很久,慢慢清晰。我所要的,你不明白。
如果我要死,不会在你面前。
要在你找不到的地方,看不到的地方,摸不到的地方。
慢慢老,慢慢死......
如果还来不及老,那么至少在死的时候,能够点一支灯,坐在窗前......然后,开始想你。
希望那是在一个冬夜。
因为我喜欢下雪的日子。
但是希望你不要想起我。
那个满身戾气的,从不讲理的,像一支横插入骨又有倒刺的箭一样,一定要留住你的女子。
既不能拔,也不能留。我会替你拔掉。
会有一点痛,可是以后不会再痛。
所以你问我恨你吗?
我只能回答不恨你。
这是已经想好的答案。
因为至少以后你若偶尔想到厉胜男,会记得她是一个还懂得宽恕的女子。
最后给你的,一定要是笑容。
其实,金世遗——你知道吗?我不是放弃你。
如果我有能力活下去,如果我可以不死,我会回来找你。
只是要你开开心心,平平安安活下去。
以前我爱你;是希望你记住我。
现在我爱你;是希望你忘记我。
不记得我,也好。
不记得我,最好。
九 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
解了半天的结,越绕越紧。愈发忙乱。愈乱就愈紧。
他伸手过来,细细地替我解结。纤长有力的手指,不是颜如草那种苍白。很稳定。
“那你一定,要记很久,”他低声道,“十年不够,二十年不够,四十年不够,八十年也不够......”
“哈,活到那么老,有什么意思?”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是接我前面的话,“其实做人瑞,很不好玩的——孤零零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低声笑了起来。双手一合,连同那件宽大的袍子,一齐被他拥住。
不知为什么,没有反抗。他没用力,单纯地拥住。
听到他的笑声。低沉而好听。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怎么了?”
“你今天,特别乖巧,”他带着笑意,专注地收拢手臂,“没有推开,也没有不耐烦——”
不管其它。横竖最后一次。
“我喜欢你抱着我,”干脆安静地埋头在他肩膀,“很温暖,很舒服——”
“那你要记着,不要忘记——”他缓缓笑了,“就算我以后再也不能这样抱着你,你也不要忘记——”
他还记得我待嫁。真是狂妄自负到了极点。却没有底气,无从反驳。
很想告诉他忘不忘记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轻声说了一个好字。
后来想来,那一个秋风瑟起,杨花拂地的午后,一株无枝的桃花树下,金世遗的这一拥,可能——已经用尽了他一生最大的气力。
却没有让我知道。
那之后一日一夜,没有见到金世遗。喜服送来的时候,谷之华正在一旁。
好笑的是,我撒手不管,颜如草窝在药庐从不见人,这一场婚礼,礼堂,彩礼,新房,还是谷之华带着院子里的几个做杂活的丫头代为操办。
她的眼睛,有一点点的红,却努力要笑给我看。其实,你又哭些什么呢。以后一切都会很好的。
凤仙花汁,赤色蔻丹。伸出手,让她一点一点,替我涂上。
瞥见旁边梳妆台上,许多新鲜别致的玩意儿。别瑙梳,珍珠彩冠,还有单镶流银的玳瑁鬓花。
一时好奇,眼光游离了过去。“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我去买来的,”她温柔地答,“这里没有女人用的东西,新娘子,要最漂亮才好。”眯了眯眼。真是好品味。挑出来的东西,件件清雅别致,又不过于抢眼,恰到好处。与她人一般。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啊,”随口道,“不就是成亲?我这是第三次了——”
谷之华僵直了身体,半晌,才轻声道,“是啊。”
见她黯然,也有些怔住。“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谷之华抬起眼梢看我,手里的细笔依旧轻柔地匀着指甲上的花汁,慢慢地笑了,“什么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不是说我和他还有牵扯——”斟酌了片刻,慎重地道,“我们没有关系,以前有关系不等于现在有关系,总之就是,就是不是那个意思......”
她认真看了我一眼,淡淡笑道,“其实还有关系的。”
我立刻瞪大了眼“手别乱动,我还没涂好,”她低头继续描画,平静,带点笑意,“你们成了两次亲?”头一回我不知道谷之华要做什么,郁闷地点了点头。
她低着头。“成了两次亲,你用一封休书就想把他摆平?你愿意的,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
青筋。这个一听就知道是谁说的话。
立刻自动勾勒出金大侠阴沉着脸怒气冲冲气势不凡地——
说出这么一句宛如弃夫的话......这也实在是......太好笑了......
而我也确实忍俊不禁,自觉不太好意思,连忙干笑两声掩饰过去。“要不然,我现在补一封?”
谷之华极其疲倦地笑了笑。涂完最后一笔,站起身,从旁边妆台上,取出了一样东西来。
闭了闭眼,接下。顿时觉得是现世报。
苍劲的两个大字,看得我眼睛发花。
休书,又见休书......
谷之华低声道,“他——让我拿给你的......”
拿在手里,觉得有些沉。
“他说,第一封让他撕了,很对不起,所以要还给你一封——免得颜大夫有所误会......”
看也未看,纳入怀中。她稍带疑惑地看我,“你......不看吗?”
手悄悄握了一下,苦笑,“不看了,上妆吧,要误吉时了。”
谷之华直视着我,半晌,好像不忍见一样,慢慢别开了头去。
清楚看见,她脸颊之上,两行清泪,晶莹得像是世上最美的东西。
原来哭,也可以哭得这么好看。恍惚地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反手抓住了谷之华的手。
她吃了一惊。“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如果金世遗要来找我,你答应我,不要让他来——”
她紧紧抿起了唇。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带着泪,不知所措地低头看我。
“你能不能做到?谷之华,只要你愿意就做得到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的手颤抖着。
很细微地颤抖。
努力掩饰的颤抖。
然后,她几乎是挣扎着甩脱了我的手。看不见她的脸和表情。感觉到那不是痛苦。是绝望。
那么熟悉的感情,骤然显现在谷之华身上,让我吃惊。
听见她说。“你放心吧,他以后,绝对不会再来找你了——”
还有两个时辰。不知道谷之华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自己捧着那颜色鲜艳的嫁衣,蜷缩于床角。
喜气?其实,根本不在乎那种东西。
那袭白色的布衣,我很喜欢。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忍痛未选,是因为不可以选。
今夜注定不能裹素白出现在大庭广众。手按到心口下面。拿出来看。一片触目的红。
昨天逛街的时候,发现续接的经脉,开始莫名的疼痛。针刺一样的痛。
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