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和我的头发缠绵着,他在我耳边悄声说,“好。”
门口轻微一记落合之声。颜如草半靠在门上,似笑非笑。一起抬头看他。
手还被金世遗抓在手里,他不动,我懒得挣开。
头痛,平生头一遭,竟觉得金世遗此人,遇事镇定得可怕,适应能力应该一流......
纠缠在床榻上,姿势绝对算不得优雅好看。
而房里多出个人来,他居然眼都不眨,抓着我的手,也不见抖一下,落得大方。尤其难得,不旦镇定,且理直气壮。
看他冷眼瞥了颜如草,便似没有看到一样,反而伸手将我的衣襟理了理,低声问,“冷不冷?”
干笑两声。这时候问这个问题,想让我回答什么?
仔细看他脸色,认真得很,眉头轻挑,仿若我回答不好,就要惩罚一样......
没来得及细想,脱口而出。“嗯......不太冷啊。”
真的不冷,昨夜吹了一夜的风,如今身上有点发烫倒是真的。
金世遗淡淡敛起了眉。
颜如草却笑出了声。
在搞什么......气氛诡异。
我怔了一瞬,金世遗低下头,抚了抚我的头发,顿了顿,腰间的手臂一紧。
迷迷糊糊,身子被强行贴了过去,按在他胸膛上。
所幸,那里感觉得到血脉的跳动,是温热的,有力的。
“怎么会不冷?你连头发——都是冷的......”
有些不安,抬头拨开他鬓边的乱发。不假掩饰,不再与他做戏,那是真的忧心,
“你......怎么了?”他低声笑了,也不说话,埋首在我颈项,不肯起来。
手上也不肯放松。我一动作,他的内力就沿经脉倒逆。不曾伤到,却有些麻痹。
颜如草百无聊赖,伸手在门边轻轻一敲,叹了口气,怅然四顾,末了一笑,“金世遗,你非要在我房里这么放肆么?”
看不见金世遗的脸色。只觉半晌,他才冷冷地道,“出去。”
“我还是那一句话,”颜如草也不生气,敛起衣袖,照样形容淡淡,“你——凭什么?”
事实证明不怕死的人到处都是......
大哥啊,你刚和我合伙骗了他,他不好意思跟我出气,这不是正好撒你头上。
那么聪明的人,说话行事,却处处带刺。生怕别人不讨厌他一样。
果然金世遗冷笑一声,身体微侧,一指弹出。指风擦耳而过。他重伤至此,出手趋近暴烈,根本毫无轻重。这一指若指风扫中——怕再不是擦破皮那么简单......
刚一心惊,室内风声乍起。烛火一黯。再倏忽明亮起来。
烛黯前,颜如草在门边。一灭一亮,他已到了榻前。
颈边一道血红——是院中金世遗所伤。
一绺发丝断落——是方才指风所累。
他站着,看着,似乎是累了,又像是这么赶来,只是想看看我们。看我,看金世遗。
只注视我们一瞬,接着大笑回身。身后便是桌几。他单袖一拂,桌上那两只玉杯,平平飞起,落到他手中。
滴水未漏。那玉杯晶莹剔透,映得他面色如雪。
一饮而尽。如抿烈酒,如灌新酿。
黑发向后仰散,有些决绝。
他这勾脖一饮,干脆而凛冽。
颜如草尽了这一杯,以杯底相示,只笑一抿唇,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那双清澈而孤绝的眼睛,好像在说,自此,两不相欠一样。我怔了怔,伸出手要去拉他。
他身子一偏,只捉到了衣角,两边一用力,生生就将他的一幅衣袖,扯落了下来。
咬着牙道,“颜如草——”他笑了笑,破碎的袖子四散,他垂头看着自己的袖子。
眼色有些迷离,半晌,才淡淡地道,“断了......”
明知他只是在说衣袖,还是觉得,心口一窒。
金世遗抓紧了我的手。
颜如草的脚步,略微踉跄,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喃喃道,“褪尽铅华——世人只道铅华可褪,脂粉可去,却不知有时人的执念,有多可怕——”
金世遗皱一皱眉道,“什么意思?”
颜如草抬头,眼神清明如旧,或许有些少许的嘲讽意味,“不过一株药草而已,什么记得,什么忘记,要是我真的不想忘,又有谁——能叫我忘记?”
冷静下来,叹了口气,“你是说——”
他冷冷地一笑。“我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他退到门口,靠到门上,“你们未免,把这些什么神丹妙药,看得过于神奇了吧?能医人于患是不错,可那什么前尘尽忘,我随口说的而已——”他顿了一顿,看向金世遗。
带着笑意,慢慢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会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也可以为你......为你——做到如此地步?”
一时语塞,手轻微地颤了颤,立刻被捉紧在那人手心。
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或许,不是不知道,只是无力去知道而已。
昨天,身边这个男人为我偷杯,为我藏药,为我于深夜带伤拒敌,来保全我和别人的婚礼。
然而一字未提。只是当时那一根白发,刺一般落入眼中心里,拔之不去。
我却带着戏弄之意,故意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
半身鲜血,一世飘零,换来一句你是谁。
其实当时之我,真的残忍。
我与金世遗,这一场纠缠,究竟是谁对谁残忍
或许从来……就是我。
从前要他死心塌地的,是我
如今要他百年陌路的,还是我。
我说什么,我要什么,细细想来,一意孤行,从未容他选择
而自己如今这幅难堪的样子,如何不是拜这一身要强好胜的性子所赐。怪不得别人。
颜如草冷眼一笑,把一盏空杯放回在我手中,
“够了?走吧”口气温和如玉,淡净若水
那样笑容,颇多无奈,分明干净,却分外决绝
走?这一句走,是对我们说的,还是他自己?
这一个走,又岂会是踏出门楣,暂作回避,那么简单?
我这半刻迟疑,他看在眼里,却像是了然于心,拂了袖间残破,负手摇头,舒展眉目,“都是一样,你们不肯走,我走就是了。”
我身边的男子突然开口,“你不能走”
颜如草不由笑道,“是你要我出去。”
世遗的脸色更加生冷,“我要你出去,却没让你走。你妻子还在要你照顾扶持,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没错,耳熟 。我就算真的被救活,此刻也当真是要给气死。这两人,片刻之前与院落中的几句争执,竟然原封不断的在这重演一遍
字句不差
——难道是小孩子不成?
小孩子,这般情形下,怕是也不会这么固执顽劣。他们反倒是煞有介事
颜如草不以为杵,扬起手来,指向我的眉心,“谁是我的妻子——她么?只因为我们曾天地为证,拜堂成亲?若是因为这个,你和她,一样也有,她为什么,不是你的妻子?”
金世遗一怔
颜如草戏谑哂道,“何况……”听来却不知是苦是笑,“若是我妻子,又怎么在你侧?”
“颜如草,你这是要悔婚”
“悔婚,谁不会做?金世遗可以,我也一样可以“
他轻轻笑着,柔光浅淡,弥漫开来。“别忘了,我刚刚喝下了褪尽铅华,若说此时,我真有什么前尘之事想要往的一干二净……”
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厉姑娘,你我这一场夫妻,喝过刚才那一杯酒后,就算是……褪尽铅华,两不相干,我不会救你,也不会救他,这样一来,万事皆好——你看如何?”
只觉金世遗的手,平静稳定地不象话。若有所思,也觉得不对,侧首看他。
他说的话似乎激愤,面容却平静。而颜如草说出了这一句,似乎也若有所悟。
垂下了眼,微笑看他。
金世遗也慢慢地笑了,抓紧我的手,那刚才满脸愠色的,似乎并不是他。
只听他淡淡道,“多谢。”
颜如草整个身子都靠到了后面门上,人却似乎有些站不住了,却还是笑道,“金公子费了这么大工夫,不就是要我这句话么?”
几乎咬碎了牙,狠狠瞪了身边人一眼。罢了罢了,这人如今耍赖撒谎无一不精,脸色翻变之快,唯秦颜二人可比。又回头看看笑得云淡风轻的颜如草,再度郁卒。
金世遗却心情大好的样子,将我整个人往他怀里拖抱过去,环抱住了,再没放手的意思。
无力,想要白他一眼,但脖子处被他抵住,硬是回不过身去。发丝的感觉麻痒。
“你搞什么?”
“颜如草这人太反复无常,”他也不避人,当着人面开始说不是,居然还带着笑,“不要出他的话来,我不放心——他这一会儿记得一会儿忘记的,多麻烦——是不是?”
他这句“是不是”,居然是问颜如草。而那被当众数落的某人,笑得比我这局外人还自然舒服,末了,还“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缩了缩鼻子。“你都会说他反复无常,他一个高兴,又回来要把我娶回去,你又有什么办法?”
金世遗一笑。没开口。这次回答的却是颜如草。
“他要我的话,其实是要安你的心——”他以指轻捺脖间犹在流血的伤口,淡淡道,“要不然,方才那一剑,早就下去了......”
我静静看他。他叹口气,接着道,“还不明白?不待我和你摊牌说明撇清关系,他不会放我去死——”他脚步一退,笑着退出了门去,“所以,他刚才说要杀我是假的,现在如果再说杀我,就是真的了......所以,还是走的好——”
他出了门去,肩头一震,那件赤得刺眼的喜袍,沿肩滑下。
他再随手一抖,衣衫完全滑落,静静委地。露出了里面的内衫。那还是一件红衣。红得艳丽。
这红衣下,仿佛是另一件红衣。
和我一样,不能穿白。血迹渗出,始终是不太好看的。
我们都是谨慎的人,所以......所以都那么偏爱红色。
目光停在他甩脱在地上的大红喜袍。然后是那一个背影。
他从这个房间走了出去,没有回头,似乎,在微笑。
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