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从活了过来到现在,也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自问自答。
马大夫是趁女儿马姬回美国上大学这个机会带了他一块儿走的。一开始说得非常有道理。美国有好大夫。尤其是洛杉矶有个好莱坞,永远有一大堆电影明星要修整仪容,所以那儿有一大堆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绝对可以把他右额头上的烧疤给去掉。
不过,李天然当时心里也感觉到,这一年多下来,马大夫他们是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伤养好了,一家三口还教他英文。他意识到马大夫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他离开中国一阵,躲一躲,远离是非之地,能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马大夫很诚恳地跟他说:
“大寒,我既没有资格要求你宽恕你的敌人,也没有能力说服你,要你接受,只有上帝可以作出裁决,更不要说惩罚。你还没到二十岁,你还有一辈子要过……你想想,就算你报了这个仇,那之后呢?就算法律没找到你,也是一样,那之后呢?这个年代,你一身武艺又上哪儿去施展?现在连你们的镖行都没有了,你还能干什么?天桥卖技?去给遗老做护院?给新贵做打手?……跟我们去美国走一走吧,出去看看世界……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很大,大过你们武林,大过你们中国……去看看,这不也是你们老说的跑江湖吗?”
9 夜店(4)
绝望,走投无路,是在这种心情和处境之下,李天然才跟着马大夫一家人去了美国。
“师叔……我现在不叫‘大寒’了,叫‘天然’。”
出国手续全是马大夫给办的,李大寒非但没有身份,而且还是“太行山庄”血案中的关键人物,哪怕是在逃受害人。马大夫利用他们孤儿院里死了半年,年纪和大寒相近的一个“李天然”的水灾孤儿的证件,再通过他南京政府里的朋友的帮忙,弄到了一本护照。签证反而简单,就是在史都华·马凯医生的赞助下赴美留学。“太平洋大学”是他们教会办的,就在洛杉矶北边,靠山临海,而且和马姬同学。
“师叔,这么些年,我也只是在家跟着师父师母读书写字,在县里上了几年中学,也没念完,又在孤儿院里跟马大夫和丽莎和他们的女儿,学了几句英文,可是哪儿能这么去念美国的大学?我四年多上到大三已经不容易了……我跟您说,每一行都有个江湖,都不容易混,更别说混出头。学英文也好,学什么数学物理化学也好,就跟咱们练武一样,没十几二十年,见不出功夫来……”
“没错,只是如今,练武的……唉,别提这些了……那你怎么又不念完就跑回来了?”
“大概是我命不好……”他把洛杉矶的事说了一遍。连久闯江湖的太行刀德玖,听了都摇头叹息。
“大寒……呦!该习惯着叫你天然了……天然,这是你命好……命不好的话,你早没命了……”德玖站起来去洗脸盆那儿洗了把脸,又回来坐下,“天然,我问你,潜龙如此丧尽天良,你怎么看?”
李天然呆住了,半天答不上来。德玖轻轻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唉……怪不得你师父把太行派交给你……好,你我心里都有数,反正我跟你说,你师父没看错人,丹青她也没看错人……”他查了下怀表;“天快亮了,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李天然喝完了杯中的酒;“您先搬到我那儿。”
“那人家问起来,我算是你什么人?”
“就算是我远房九叔……”他等了等,看师叔没说不行;“王驸马胡同十二号,东直门南小街路东……可别敲大门儿,我在隔壁,是人家的小跨院儿,是个小红门儿。”
“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先回庙……”德玖说着站了起来;“我看后天晚上吧?”
德玖披上了短袄,套上了鞋,正要下跪就给天然拦住了。
“掌门,后天见。”边说边伸出右手,朝桌上油灯一挥;“噗”的一声,屋子黑了下来。
他轻轻拉开房门,向外稍微张望,再一闪身,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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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无觅处(1)
还不到八点,李天然给院子里说话声吵醒了。洗完弄完,他披了件睡袍,点了支烟,出了正屋。
院里没人。他进了西屋。师叔在那儿喝茶看报。
“这么大早儿?”
“这还早?”
“徐太太来了?”
“来了,还买了烧饼果子,小焦油炸鬼,熬上了粥。”
李天然坐下来倒了杯茶。徐太太进屋问;“煎个蛋?”他看了看师叔,说好。再等她出去了才问;“有什么消息?”
德玖放下了报,摘了老花镜;“小日本儿又在演习……”
“我是说这两天您在外边儿听见什么。”
德玖半天没言语,闷声喝茶;“这事急不得。”
李天然知道师叔跟他一样急,只是不露而已。他也知道,虽然小时候跟着师父在外头跑过几趟,而且现在又是他在掌太行派之门,可是还是算是初入江湖,还有点儿嫩不说,北平他也不熟。爷儿俩不用说也都知道,这师门血债不光是掌门人的事,可是天然也明白师叔这句“这事急不得,急也没用”又是实话,又是门中长辈对年轻掌门的规劝。
他们初一在废墟碰了头,又在夜店深谈之后第三天,德玖住进了小跨院。
这么安静整齐的宅院,每天有人来伺候,德玖就说;“我这辈子也没享过这种福。”可是说是这么说,该办的事还是得办。德玖每隔一阵,就向掌门交代他干了些什么。
他搬进来第二天就一连好几天,每天一大早就去外面泡茶馆,有时候还先泡个澡堂子。德玖笑着说;“可真是里外一块儿涮。”
几天下来,不论上带楼带院的大茶馆,还是只有几把破椅子板凳的小茶馆,不论是一壶茶一袋烟独占一个雅座,还是跟几个人合用一个散座,他可见了不少人。李天然听了,更觉得自己没什么阅历。
有刚赶完早市的,有写字算命的,有提笼挂鸟儿的,买房卖地的,有车行里的,柜台上的,一大堆成天没事儿干的,一个比一个能说能聊,一个赛一个的嘴皮子。德玖说他连口都不必开,就听了乱七八糟一大堆琐事。谁做买卖赔了本儿啦,谁要租个四合房啦,谁又打了谁啦,谁要分家啦,谁家小子要娶谁家丫头啦,谁卖了镯子买烟土啦,谁要办个红白喜事儿啦,谁家夜里给人偷啦……
这样在东城西城跑了十几天也没听见什么要紧的。这还不算,德玖说他走了几趟天桥,还把他走得心情万分沉重。
德玖回忆他上回来的时候,奉军才入关,北京还叫北京,用的还是银元。可是就连那回,天桥几家他有过来往的镖局子都已经关门了。连有了三百多年历史的“会友镖局”都在民国十年关了张。几位有点交情的镖师镖头,也早就没镖可走了。不是给大户人家护院,就是给大商号看门。有的在天桥、隆福寺、白塔寺、护国寺的庙会下场子卖艺,有的弃武经商,开了茶馆饭庄,有的去跑单帮,闯关东,有的甚至于沦落到给巡警跑腿。
可是他说这回去天桥,可把他吓了一跳,刚在正阳门大街和珠市口拐角下了电车,就让黑乎乎的人群和灰土给吞了进去。
一鼻子臭味儿不说,沿街到处都是地摊儿,修皮鞋的,黏扇子的,锯碗儿的,剃头刮脸的,磨剪子磨刀的,卖估衣的,打竹帘子的,捏泥人儿的,吹糖人儿的,编柳条筐的,焊洋铁壶的……“也没人管,爱摆哪儿就摆哪儿!”
德玖感叹万分,什么“新世界”;“城南游艺园”;“水心亭”,这些他从前逛过的场所全不见了。戏园子,说书馆,落子馆倒是跟从前差不多,只是一个个都更显得破破旧旧;“我在棚子口上瞄了瞄,里头黑乎乎的,那些大姑娘一身破破烂烂,扎根儿绸带子就上台……说是穿破不穿错……可也太寒碜了……”
“我倒是挑着看了几场耍把式的,有个崩铁链的气功不赖,还有个‘弹弓张’打得也挺准。可是大部分都只说不练,全在那儿卖什么‘大力丸’……场子上倒是挂着‘以武会友’的布旗,也只是个招牌……没人上去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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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无觅处(2)
逛天桥的人也变了,可是他也说不上来这种变是好是坏。有西装革履的少爷,有奶妈跟着的小姐,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还看见两个童子军……
“全变了……连票号银号都在卖什么‘航空奖券’。能叫我想起从前那会儿天桥的,是在地摊儿上喝的那碗牛骨髓油茶,跟‘一条龙’吃的那笼猪肉白菜馅儿包子。”
十几天下来,德玖说他一个熟人也没见着。跟几个练武的打听没几年前还有点名气的一位镖师,也都只回说,好像有这么个人。哪儿去了?不知道。
“这事急不得……”过了会儿,德玖又补了一句;“急也没用。”
“我明白。”李天然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他这次刚回北平就在西四牌楼那儿瞄到那张日本圆脸之后,他和马大夫谈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失望。他们也只能推测,这个圆脸多半是个日本浪人。只有这种人才会跟一个武林败类混在一块儿。而且只有朱潜龙这种为非作歹,给赶出师门的武林败类,嫉和妒燃烧成恨,又自知无法凭真功夫来发泄,才会勾结一个异族败类,以洋枪子弹来暗杀自己师父一家。
那张日本圆脸,那张六年前近死之刹那最后瞄见的日本圆脸,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陌生。西四牌楼一闪而过之后,李天然每次上街,只要经过像是一家日本洋行,就会进去绕绕,探两眼。可是,一个多月下来,那张日本圆脸,就像天上一团云朵一样,早就不知道给风吹到哪儿去了。
李天然在师叔一搬进来就约了马大夫过来吃饭,让他们两个见面。那天晚上,三个人喝着白干儿,各抽各的烟,聊到半夜。德玖有点激动,正式感谢马大夫拯救了他们太行派第三代掌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