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口。”碗中尚残留一口的份量,与些微中药残渣混合,是最苦的部分。
沈君雁皱着眉,向来顾盼神飞、风采过人的她,竟也会有如此可爱的哀求表情?只可惜卫亚莲已见过太多次,从前太天真被她骗了过去,此后便牢记在心不再重蹈覆辙。
「就那么一口,有喝没喝都一样吧?」
卫亚莲叹息,以汤匙仔细地盛起那一口,凑到那人顽固的嘴边。
沈君雁也叹息,略微倾身,认命地喝下同样顽固的人所送来的一口药汤。
总算是喝完药,可真够折腾了!卫亚莲哭笑不得地拿起空碗二度起身。
「亚莲。」沈君雁突然握住她的手,等卫亚莲低下头望她时,便露出那抹几近妖媚的微笑,眼底有着调侃和捉摸不清的情绪。「放心吧,等妳嫁给我,再苦的药我都会为妳喝。」
卫亚莲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甚至难以确定沈君雁说这话时是否认真,所以她做了唯一能做的事,稍稍握紧那与熟悉的卫一色不同、更为纤柔细致的手,然后不带一丝留恋地放开。沈君雁为这样的反应而笑,唇角些微苦涩地上扬,卫亚莲这时自袖口内抽出几颗花生糖,放入沈君雁的男装下摆里。
“若军师能让我少担些心,那比为我喝药更好。”
沈君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楞了楞,之后才将几颗花生糖收入袖内。她趴在桌上,手臂抱头,颈后与耳根赫然是红了一片。
被别人知道一定会笑掉大牙。
她沈君雁居然因为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而高兴不已。
居然想要留着这些花生糖,一辈子珍藏它们。
「女人啊…」沈君雁斥责自己:「真是一旦犯了相思就失了理智。」
柳府大厅,卫一色在盯着柳谊凝重的脸色片刻后,吶吶地道:「岳父,其实…其实那纸契约都是小婿的决定,令千金…朝熙她也是不得已才会签下契约,她只是顺小婿的意罢了。」
「我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格,我自己还不清楚吗?」柳谊虽未流露怒颜,但说话方式已显得直率许多,颇有昔日仍是一名武官的影子。「我不管那纸契约是谁的意思,我只问你一句,这段日子你可有善待她?」
柳谊的一名学生在宗人府当职,宗人令前些日子一次醉酒后把该说不该说的全说出来,那名学生事后便转述给柳谊,故有今日他对卫一色的审问。
她直视着突感苍老不少的岳父,眸子比往昔黑而清亮,朗声道:「小婿不敢说已给予朝熙所有她盼望的东西,但小婿是真心想对她好,请岳父切莫担忧。」
柳谊长声叹息。「前阵子你们王府家那些绯闻流语,朝熙便曾以书信告知,要我不用担忧,现在又是这纸契约…你要我不担忧,太难!」
「岳父,小婿这就去宗人府将契约取回。」卫一色拱手承诺。「岳父放心,小婿不会伤了朝熙的名声。」
「要怎么取回?把那种契约交由宗人府决断已是前所未闻,你又能怎么取回?」
卫一色还是语气强硬地说:「小婿会有法子,请岳父不用挂心。」
──到底有什么法子,卫一色也不知道。
她走出柳府大厅,脚步下意识地将自己带到熟悉的凉亭。这遍植香草、藤萝萦绕的宁静之所,令卫一色有种错觉,彷佛只要闭起眼,等再次张开眼睛时,便会见到凉亭中翩然伫立她日思夜念的佳人。那名姿丽容美的女子,或许会捧着一杯茶,或许会抚着琴,或许就只是什么都不做地坐着那里,仰头眺望鸟儿才能到达的蓝空。
无论如何,她一定会扬着一抹笑,温柔地对卫一色说:“夫君,请坐吧。”
卫一色猛然回过神,发觉自己已坐在凉亭的椅子上。
可是如此熟悉的景色却没让她感到半分喜悦。
她觉得很寂寞。
柳朝熙已经出门三天了,每晚卫一色都要抱着她的枕头、闻闻她残留其上的香味,才能恍惚地辗转入睡。
卫一色不仅想念她,更是担心她。今早接到王豪的信,说了云雀阁的李奴儿竟眼巴巴跟在柳朝熙后头。卫一色想起那日李奴儿看着柳朝熙的眼神,那挑逗的暗示和妩媚姿态,心里的忧虑便伴随酸涩感迅速扩散。
她家夫人也真是的,就不能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地出一趟门吗?路上非得招蜂引蝶顺道拐带良家妇女不可?向来行事谨慎的她,又怎会如此大意地携带一名堪称陌生的女子一同上路?她是不是真的比较喜欢狐狸精类型的女人?
卫一色大力摇头,起身走出凉亭。
「要拿回契约?」书房,沈君雁站在卫一色桌前,奇道:「这东西拿得回来吗?」
「没有人做过,但不表示做不到。」
「嗯…」沈君雁沈思地摸摸下巴,片刻后才说:「将军的契约是约定婚后事宜吧?换言之,在婚前,契约内容不仅能改,亦能销毁。」
「但我跟朝熙已经是婚后了。」
「非也。妳们不是尚未完成周公之礼吗?」沈君雁笑道:「将军便去向宗人令说,因为妳身子不好,婚后直到现在也尚未与王妃洞房,表示妳二人实际上还是“婚前”状态,这契约也便能拿回了。」
卫一色吞了口口水,羞赧道:「这…这法子好吗?」
「尚未洞房又不是什么丢脸之事,关中很多冲喜的例子,病弱的丈夫娶了妻子后,过了好多年也没同床呢。况且,将军现在是因病告假,把自己身子不好的消息散播出去,倒也有推波助澜之效,会使将来我们要用的故事更是逼真。」
「可宗人令会信我的片面之词吗?」
「为何不信?」沈君雁挑眉而笑。「妳可是王爷,不信妳,他还能信谁?」
正如沈君雁所言,宗人令在听到卫一色的解释后,虽然露出同情理解的眼神,盯得卫一色极不自在,但他确实将契约交还给她,还说了“希望王爷的身子快些康复”等语。
当夜,卫一色在房内看着那纸契约,犹豫是否该直接销毁,一想到这契约原本也是要保障柳朝熙的自由,便决定还是等夫人回来后再与她商议,于是妥善地收了起来,暂时放在枕头底下。
她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彷佛自月亮里蔓延开来的流云星空,心底又是一阵寂寞袭来。今夜难得沈君雁没有被传召入宫,卫一色唯一的夜晚工作也就没了,此时实在清闲地令人难受。末了,她咬牙走出房门,既然今晚是怎样也睡不着了,便决定策马奔去周庄,看柳朝熙一眼。
只要看一眼,一眼就好了。
这时快马加鞭赶去,能在天亮之前到达,看个一眼后再回京师,约莫便是中午。卫一色决定目标后,向来是毫不迟疑地展开行动。只见京师郊外,一人一马,批星载月,连夜兼程,天未露白、夜尚朦胧之时,卫一色已来到王豪信上所说的客栈。
她最近当贼当惯了,迫不及待从客栈窗口潜了进去,见到床榻上有一人影,欣喜地走向前想拥抱她的夫人。
「──啊!」卫一色惊愕低叫,怀中所抱之人不仅不是柳朝熙,竟是裸着身子仅着薄纱的李奴儿!她慌乱地退了好几步,背部撞到桌脚,脸红冒汗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以为妳是…奇怪!这里不是我夫人的房吗?!」
李奴儿的第一反应是抓起棉被覆盖裸裎,才正要大叫,却听到对方口中的“夫人”称呼,于是压下惊慌,口吻平静地问:「你可是那日跟卫小姐一同去云雀阁的卫公子?」
「是啊、是啊,妳是奴儿姑娘吧?妳、妳怎会在这间房?我夫人呢?」
「在隔壁房呢。」
「那打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卫一色转身往门板走去。
「你别误会。」李奴儿觉得自己应该给些解释。「我硬跟卫小姐换了房,只是这样而已。」
「妳…」卫一色没回过头,咕哝地说:「该多穿些,会着凉的。还有,别告诉朝熙今夜的事!」
她急着去找柳朝熙,以致于没听到李奴儿那道莞尔娇笑。
一打开房门,王豪的铁拳便往门面上袭来,卫一色灵敏侧身,一手挡住比自己大上一倍的拳头。「王豪,是我。」
「…王爷?!」王豪低声道:「您怎会…?」
「我是来找王妃的。」她咳了一声,想在这种类似采花贼被抓到的现场维持威严。「她在哪间房?」
王豪指了隔壁,卫一色便二话不说地冲了进去。
她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原本想看柳朝熙一眼,现在可能只剩下半眼而已…!
房内,卫一色不发声响地走至榻旁,看到柳朝熙在银冷月光下的睡颜后,心口终于觉得踏实了。她笑得如花衬温玉,双眼明亮雀跃,幼犬似地蹲在榻边凝视她家夫人。柳朝熙的睡容丽若冬梅拥雪,露沾明珠,卫一色越看越觉心跳加速,越瞧越感到脸庞发烫。
她好想拥着她,让自己的鼻尖贴近她的发、她的颈子,闻着她的馨香,被她的体温和柔软所包围;她好想把柳朝熙叫醒,看看她水润清艳的眼眸,听听她柔和丽媚的声音;她好想做许多许多的事,最想做的就是留在柳朝熙身边,跟她在一起。
「夫人…我把契约拿回来了,我们…我们可以做真正的夫妻了吗?如果我…再像个女孩子一点,妳是不是会更喜欢我呢?」
卫一色轻声问着,微不可及,柳朝熙并未苏醒,眼睫毛却隐隐颤了几下,看来饶是可爱清纯。卫一色又笑了,觉得这样的自己像个淫贼似的,有些羞惭,却又不能不感到心满意足,因为她总算看到分离三天的柳朝熙一面。
东方鱼肚泛光,使她惊觉该是时候离开了。
依依不舍地为柳朝熙盖好软裘,低头轻轻吻了她的额头,最后深深地看了那张睡容一眼,卫一色安静地走出房门。
门外,王豪彻夜未眠,随侍在侧。她感激地笑了笑,和缓道:「辛苦你了。」
「小人应该的。」
「唔…我这就要走了,你…」
「小人不会告诉王妃的。」王豪强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