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都近,怕京城生水患,梁河这边的堤坝修筑的格外陡峭高深,景帝当日过的那一段河堤在上游很远的地方,相对低矮,当日又是枯水季节,所以他平安通过。
可离非面前的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段河堤,整个梁河最高的河堤,这段河堤兼备远程防御敌人进攻京都的功能,所以修筑陡峭的难以攀援。
离非下马,他此刻心中十分平静,抓着河堤上的青草石块慢慢向下攀援,只走出五步,就踩到一块浮石,他脚下滑脱,一气溜下去十丈左右,手指才侥幸抓到一把草根停了下来,身上擦出好多血迹,离非这番死里逃生,却如同没有遇到危险一样,略顿顿身形,就继续攀援而下。 ?。
宁晏追出好远,不见离非踪迹,只见一匹老马独自在山坡上站着,正悠闲的啃草,马身上热汗淋漓,显示出它经过长途跋涉。李玄良打量一下,道: 这正是离大人刚刚骑的马匹。他一定就在附近。
宁晏示意手下去搜,片刻就有禁军指着河堤惊叫起来,河堤上草木折了一大片,上面血迹殷然,一直通到河中湍急的水流里,李玄良看了脸色发白,回到宁晏面前,诺诺道: 国公,离非可能 可能掉下去了。
宁晏疾步走上攀住河堤下望,水流奔腾,他看了都眼晕,离非不会游泳,就是不跌死也会淹死,他心里微微有点怅然,吩咐: 找会水性的沿河打捞,找到就安葬了吧。
李玄良应是,宁晏默然片刻,道: 回去,你抓来那些人妥善看管,有可疑的就 他使了个眼神,李玄良赶紧应是,留下些人继续搜查把守,免得离非没有落水,而是藏匿起来,另外传令打捞,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跟着宁晏回京都去了。
离非在梁河中顺流漂下,身上酸软,心中却无比坚定,他不但会游泳,还有极好的水性,只是宁晏不知道。不止宁晏,除了那个姑娘,也没有人看到过离非进水,连青瞳一点点水性,都是他教的。
青瞳幼年经常有半饥半饱的时候,厨房给甘织宫送来的饭总是凉的剩的,王充容就在宫后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了一点番薯杂菜,经常自己开饭。肚子是能填饱了,只是很难吃到荤腥,青瞳嘴馋,御花园养的什么灵鸟瑞兔、仙鹤祥鹿满地走,她看了就流口水。
后来便是和离非熟识了,离非当时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王充容见这孩子好,虽没有什么像样的零食,可是也总是拿点自己晾的薯干给他吃。离非是感激的,他虽然能吃到青瞳吃不到的东西,却有另一种更难耐的饥饿,王充容母亲般的关怀刚好能填补他的饥饿,于是他更愿意往甘织宫跑,两个孩子迅速熟识起来。一次他看着青瞳望着湖里鲤鱼露出羡色,他也年少,有点逞强,一时兴起,便脱下外衣,下水给她抓了两条。
他是江宁人,江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会水,只是来到京都后身份改变,脱衣下水的举动自然不够高贵,上流社会很少有人会水的,不用人说,他就知道这会被人笑话,所以提也不提。只是水对酷爱游泳的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在异性面前逞强的行为也对少年男子有极大的吸引力,离非面对甘织宫外这一角没有人看到的碧波,终于忍不住了。
青瞳对离非这项其余皇子都不会的技艺惊为天人,双眼流露崇拜的光彩让离非少年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面对青瞳又一向比较放松,于是青瞳问他关于游泳的技巧,他就随口说了一二。直到两个月以后,青瞳叫了他来自己进湖抓鱼给他看,他才惊讶的发现青瞳竟然自己偷偷学会了游泳,他觉得不妥,但是看着青瞳等着他夸奖那半兴奋半羞涩的目光,他还是勉强称赞了她一句,这女孩在他面前,总是尽力把什么都做的很好,总是拼却十分努力想得到他的一句称赞,离非不是没有感觉的。
之后青瞳经常会趁夜里偷偷潜进御花园湖中抓鱼来改善生活,湖面广阔,有一边离甘织宫并不远,她又是趁着夜色出动,并没有被人发现过。 ^
抓鱼是很容易的,御花园里养的鱼又多又傻,一抓就准,而且又没有数目,少了也没有人知道,甘织宫当真是被遗忘的角落,从此不知有多少鱼丧生青瞳之手,然后鱼骨重新抛进湖中,竟一直没有人发现。
后来青瞳与太子和好,常得太子带来吃的接济,好吃的吃的多了,也就不觉得鱼有那么美味,加上人慢慢长大,湿了衣服不好看,也就没有再下过水了。
离非更是只有那一次失态,日后十几年过去,直到今天,才又一次用起这项技能。他分拨逐浪、遮掩行藏,费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用了很多天,才艰难的把这个根本不愿意由自己出口的消息带到青瞳身旁。
然后,无能为力的看着她倒下去。如果有可能,离非也愿意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剩下的事情他不能左右,于是和那天月下山岗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对任平生道: 请你好好照顾她,我有要事,先走了。
八 我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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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元修、武本善、林逸凡、还有军中偏将以上的几十个人都围在营帐外,如同开军事会议一般整齐,花笺从门中走出,几十人一起围上来,问: 怎么样了
花笺急得都要哭了,她道: 六天了,还是那样!也不哭,只是说累。
元修来回转了两圈,突然发怒: 她就不活了不成 不顾门口卫兵的阻拦,踢开门进了去。帐中门窗都用厚布牢牢挡住,大白天的一丝阳光也没有,青瞳抱着自己双膝缩在最里面最黑暗的角落,她尽力把自己缩小,下巴埋在胳膊里,脸颊瘦削的几乎脱了行,一双眼睛在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上显得极大,元修觉得自己一瞬间花了眼,那对大眼中目光幽绿,不似活人。
元修深深喘了口气,道: 见过参军!
青瞳抬头看了他一眼,反复道: 你来干什么 我累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要休息。有什么事情等我歇歇再说,我要休息。 说着她又把自己往小里挤了挤。
参军,你就是难过,也得吃点东西呀!你别让我们担心行不行
青瞳抬起头,立即道: 好,我吃,我吃,我休息休息就吃,先等等,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休息。
那你先睡一会也行啊,实在累了你就好好睡一觉,你已经六天没有睡了!
好、好的,我睡,我歇歇就去睡!现在我先歇歇,一会就睡!一会就睡!我累了,先歇歇 我会去睡的,也会吃,但是我要先歇歇,先歇歇
你! 元修觉得自己劲没处使,憋闷的难受,他吼道: 武本善说了,你不吃他也不吃,他下令三军谁也不许吃,陪着你饿!你想想,这能行吗 你就不能精神一点吗 像这样要死不活的,有什么用
三军 都不吃 那不行,不行,要想办法,想办法 等我休息一下,我累了,等我休息一下就想办法
你想死吗!你娘临死前不是让你振作吗 你看你现在,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元修说的愤怒起来,一拳使劲砸在桌子上,桌子轰的塌了。
然而这巨响完全没有刺激到青瞳,她只是更用力缩缩自己的身子,道: 不死,我不想死,我就是要休息,我累,很累 门口的卫兵闻声而进,道: 侯爷,您出去吧,元帅吩咐不许人打扰她。
元修无奈退出,喝道: 你们就当她死了,我没办法! 愤然而走。门外武本善的声音传来: 元修,你干什么去
元修喝道: 攻打京都!现在还有什么顾忌,不打留着宁晏做什么,里面的死了我也要宁晏陪葬! 元修面目狰狞的安排进攻,再不去发泄一下,他觉得自己就要杀人了。
六日前,离非辞别青瞳,又踏上渡舟返回京都,从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回去,所以心平气和,风轻云淡。这次他没有掩饰行藏,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他越是完全不躲不闪,丝毫不见慌张,别人越是不去注意,一路上三次遇到士兵,居然没有人抓他,离非就一路光明正大的走回了京都。
在德盛门,庄翰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活鬼,双眼突出,指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上前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口中骂道: 好你个小贼,害的老子丢官罢职,来守城门,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离非痛的一皱眉,他平静一下自己的声音,才道: 我舅舅呢,我想见他。
庄翰照他脸狠狠啐了一口,骂道: 你个出五服、下九流的野小子,还敢叫国公爷舅舅。弟兄们,给我打!
众兵围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离非虽然是文臣,却也和太子一起上过骑射健身的科目,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他却毫不反抗,任由众人踢打,许久找了个间歇,他抬起头,又问: 舅舅在哪 我想见他。
右颊顿时挨了沉重的一拳,离非歪过头,口鼻全是血迹,庄翰雨点一般的拳头又落下来,等他打得累了,离非抬起头,仍然道: 我想见我舅舅。
娘的!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贼。 庄翰大怒,道: 拿鞭子来,抽烂这个贱骨头! 又过了许久许久,围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还有力气或者兴趣打人了,一洼血迹中,离非慢慢抬起头,平静的问: 现在可以通报我舅舅了吗
你 ! 庄翰咬牙切齿: 你还有脸叫舅舅,你又不是国公爷的外甥。
谁说他不是我的外甥
庄翰抬头一看,吓得口齿不清,颠三倒四的道: 国、国公爷,下官,小人,我
离非眯起肿胀的眼睛,艰难的叫了一声: 舅舅! 试着想起来,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