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哭。
他笑得如雾:“不要喜欢沉渊了,喜欢我吧。我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喘着气道:“不,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一个将死了的树神,呵……”
我把脸贴在他脸上,哀求着:“别说了,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突然挣扎着推开我,吼道:“走,快走啊!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他咽了口血:“向东跑,去找闲鹤……”
我靠过去哀求着:“我们一起……”
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我,半阖着眼自顾自说着:“不要再回天庭了。走吧,不要让我白白死了……”
“我不……”
“走!”他蓦然睁眼,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厉。
我怔怔与他对视。良久,狠下心,转身向东跑去。
头也不回。
不敢回头。
前面是无边的山谷,和泉水没有情感的流动声,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显得分外冷酷。我没有仙力,只能跑。有硬物扎进我的脚底,穿破血肉刺着脚骨,而我只是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像是哭泣的声音。
身后,他微弱的声音被风撕裂,像是与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罢,只能……下一世、再来寻你了……”
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在无边的黑暗中,我的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心里只剩下恐惧与绝望。我声嘶力竭地哭着,跑着,甚至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只为了不去想扶桑,只为了不停下脚步。
泪流满面,被风吹得浑身冰冷,渗入骨髓。
脑海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浮出那一幕——扶桑浑身是血地躺在岩石上,苍白的面孔不复往日的风采。他的手里紧紧握着沉渊不要了我才给他的丑荷包,指甲刺破云锦,相思红豆一颗一颗滚落。他的嘴里喃喃着叫着我的名字“姽婳,姽婳。”而他的浓黑睫毛如蝶翅,徐徐合上,只是那蝶翅,再也不会扇动。
扶桑,下一世,我一定先寻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夜幕低压,我在束仙网中挣扎着,目眦欲裂。
“放开我,放开我!”
我还是被捉住了。
“是你们,都是因为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扶桑!”
我看着这群所谓仙人正道伪善的嘴脸,突然觉得滑稽可笑。呵,做神仙有什么好的,说是无欲无求,不过是迂腐世故,心如顽石,形如行尸走肉。好啊,无欲无求是吗,既然这样,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死呢?为什么死的偏偏是扶桑呢?
“孽狐,休得无礼!你私自逃脱天牢,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哈哈哈……你们除了拿这套劳什子把戏唬人,还会点别的手段吗?!所谓九天律法,所谓公平正义,就是在这里残害无辜,让那个下毒的贱人逍遥法外吗?哈哈哈,史所未闻,籍所未有,荒诞不经,莫过于此!”
“你给我闭嘴!”王母气得浑身发抖,“你快跟我回……”
她忽而顿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只觉得额间如火般,一股焦灼之气自五内聚起,热热地灼烧着。 一旁的天兵炸开了锅:“诶!你看她的额头……”
“她额头起火了,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新刑罚?”
“红莲业火,堕仙之印。阿姽,你快莫要闹了!”
“堕仙,堕仙好啊,我就可以……”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黑,耳边散去了喧嚣,我晕了过去。
……
后来,扶桑因私自替我挡下刑罚,被打入轮回,历劫三世。
而我,我散去一身修为,堕仙印生,红莲劫起,仙籍已除,从此堕入红尘,永生永世,不得再入天界。
“阿姽,人证物证俱在,我虽信你,却也无法保你。”
“阿姽,莫怕,嬷嬷会帮你洗清冤屈,带你回来的。”
洗清冤屈吗?无所谓了。那个天界,我已不想回了,我只想找到扶桑。
……
我在忘川河边逗留了三天,却寻不到扶桑的身影。
彼岸花妖娆如火,在忘川河两岸延伸铺展,河中是花灯,有游魂在河边念念有词。
奈何桥头,一盏黄灯,一身青衣的男子立在桥头,微微泛青的黑发如瀑。
我疯了般冲上桥,夺过男子手中的孟婆汤就往地上砸。
“哎呦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孟婆道。
我只是急切地去拉那人的衣袖。
那个青衣男子转过头来看我,陌生的脸:“姑娘认得我?”
不是扶桑……
像被抽去气力,我瘫坐在地上。
……
后来,西王母派人寻我。然后,封住了我的记忆,把我还为幼狐,托给水匚妖镜镜主,我的阿爹抚养。
…… ……
我终究是忘了。
忘了千年来他默默的守候,忘了花前月下的交心长谈,忘了洗玉池边的惊鸿一瞥,忘了他以微薄仙力、以死为我挡住刑罚,只为我不受冤屈,不受伤害。
是否人们永远都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曾经拥有?要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幸福曾经唾手可得,我的眼光却不曾在他身上停驻。只是顽固地去追求遥不可及的那份一厢情愿。我以为他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以为那份爱永远都会在那里,不增不减。直到我幡然醒悟,我们相隔的距离已经不再是那条浅浅的太虚河。云端跌落紫陌,碧落黄泉,我何德何能,才能寻得一个你?
扶桑,扶桑……
【下一章】
次日。
醒来时,天方蒙蒙亮。
如梦初醒。
服侍的仙娥换了一批,她们低眉垂手走进屋来,捧着绫罗绸缎金簪玉钗胭脂水粉。
今日,是我重入仙籍的日子。而西王母告诉我,这是接风洗尘宴。
今日,是第五印墨二十五岁这一年。而第五印墨,我的心上人,他就是扶桑。
“现在是几时了。”我问道。
没有人回答。
“我问你们现在是几时了!”
还是没有声音。
我猛地拿起床上的梨花玉枕,砸到地上。
落地无声……
我的耳朵,听不见了。
我忽而想昨夜少黎给我的羹。
好啊,很好。封住我的耳,让我听不见流言碎语是吧。事后再骗我说,是我这几日心绪波动过大气息郁结是吧。西王母,你以怜爱之名,逼我做我不愿之事,你从来不会问我,我愿不愿意。
我跪在大殿中,西王母与天帝在上,宣布我重回仙籍。我看见沉渊的小妾媚卿被天兵押了去,知道自己沉冤昭雪了。
呵呵,沉冤昭雪,真是好听。
旁边是引事仙娥,提点我该如何举止。当天法仙人用玄杖点着我的额头时,我知道我额上的红莲消失了,有一股仙力汇入丹田五内。
我自然是要叩谢的。
西王母又说了些什么,突然殿上的仙人都骚动起来,震惊地看着我。
大约宣布了,我是西王母之孙的事吧。
西王母做手势让众仙安静,又说了几句话,我看见沉渊下座,向我走了过来。
玄衣金边,目沉如夜,依旧是孤高清冷的样子,眉间却带了些许愧疚隐忍。
你在愧疚些什么呢?当初你明知事情真相却包庇媚卿时,你为什么不愧疚呢?你在隐忍些什么呢?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很难受是吧?那你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呢?你以为谁都想嫁给你么?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我么?
我看向西王母,她看向我,面上依旧雍容沉静,手却在袖下比了个百年好合的手语。
哦。是赐婚了啊。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面上依旧笑着。
我已经恢复仙力,足以逃下九重天,下界去找第五印墨。现下必须掩饰好情绪,找借口离殿。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宽大冰凉,带着厉茧。连手都生得如此冷漠。我突然怀念起扶桑的手来,那双十指修长,白皙如玉的手,永远是温暖安宁的。
我们齐齐跪下,面上做出违心的笑,嘴里说着违心的谢话。
回了座后,我借口身体不适,先行回殿。沉渊起身要送我,我学着小女儿的娇羞之态,谢绝了。
扶桑,等我,第五印墨,等我。
误酒阁竟设了许多护卫,西王母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的隐身诀被识破,只得与他们缠斗。
直到站在树洞旁,我终于留下泪来:“扶桑,我遵守诺言,这一世,是我先寻到你的。所以,你必须等我。”
……
竟是通向水匚妖镜。
大小妖怪们团团把我围住,一口一个神仙姐姐。
我已无暇顾及,干脆隐了身形直接遁回水匚洞。
书案上有一摞纸,竟是第五印墨的字迹:
“该死的狐狸,你竟就这么走了。我快马加鞭赶到这里时,你二哥告诉我你出去玩了,却不肯告诉我具体所在。小狐狸,你真真心狠……早些回来。”
“我带我哥来了,你二哥欢喜得很。你二哥却没有把你带回来,我怎么欢喜得起来?”
“……我会等你,不管多久……”
“……大丈夫定当血战沙场,马革裹尸,亦从容醉卧……北方告急,我我堂堂七尺男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岂能坐以待毙?莫要挂念,我会回来……”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要把那个在军中罚我的人,挖了心给你吃吗?哈哈,恐怕我做不到了,他现在是我部下,战场上的生死交……”
“这一次,我不知能否回来了。你还是不肯见我么?我却盼着能见你最后一面。明夜,我就在那棵扶桑树下等。”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大漠黄沙,咫尺天涯。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残阳似血烙我心上,风卷黄沙徐徐飞扬。长枪刺穿无数铁甲,白骨化作了大漠茫茫风沙。
药效已过,我听见号角声与喊杀声交杂。一刀而过,身边那个人头颅滚落,血溅污我的白纱。
我现出身形凌空走去,风吹动我的衣袂,如万千流云,广袖鼓起,盈满血的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