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袖,走了过来,对人鱼姑娘道:“允许在下扶姑娘起身。”
人鱼却紧紧盯着他,面色古怪。
搀扶之间已知晓她受制于我,他面有歉意,一派矜持有礼:“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人鱼见他这番态度,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恕在下冒昧,姑娘可知,如何去往鲛人岛。”
人鱼红了红脸,复又坚决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呢?”
人鱼怔了怔:“因为你们不安好心!”
空弦月不反驳,反问道:“素闻鲛人族博古通今,善良好客,不知是否……”
“当然是真的!我们鲛人族是世上最优秀的种族,族民都是勇敢智慧,热情好客……关你什么事?!”
“既然鲛人族热情好客,那么除了人类之外,别的种族怀着善意的到访,你们还欢迎么?”
“自然欢迎。”
“多谢姑娘,还请姑娘带路。”空弦月行礼,笑意盈盈。
人鱼瞪圆了眼:“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我接话道:“你不是说了,除了人类之外,别的种族怀着善意的到访,你们都是欢迎的么?我们这行人中虽有不少人类,但想去鲛人岛的,没有一个是人类。”
“胡说!他分明是人!”人鱼姑娘蓝莹莹的水杏目睁得圆圆的,两颊因激动染上一层绯色。
“他虽为人身,可是,你未曾听说过神仙下凡历劫一说么?”
人鱼狐疑看了我一眼,又打量着空弦月。
“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一位上神么?”我喉咙干涩,一字一句说着,
“我方才见着他,便觉着……他与画像上的树神长得极像……你、你是说,他就是树神扶桑?”
空弦月闻言,脸色骤变,他望进我的眼,眼中却是一片迷茫。
我颔首,扯出一个笑: “不然你以为,我好歹是一个谪仙,会为了一介凡人,费尽心思寻找鲛人岛么?”
“怎么可能,树神扶桑,早已元归太虚,与洪荒共灭。”
我一指点在她的眉心:“你可寻他的神脉。”
她急步上前,拉过他的手,食指点在他的掌心——
一条银色脉络弯延,隐入袖中。
我闭了闭眼,定下心中浮躁不安:“自那场战争后,树神扶桑再无踪影。神仙们都以为,树神战死。殊不知,树神人形虽灭,其神脉仍飘缠于本体中,有一纨绔狐狸将其救下,养于其误酒阁中。树神复苏后,忘却前尘。那狐狸告诉他……他叫桑桑,是她种的树,第一次修得人形。”
空弦月满脸迷茫,似乎听着别人的故事,只蹙眉不语。
人鱼喃喃:“长老们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竟是这样……”忽然又走到空弦月身前,拜下身去:“人鱼族……嫡系长女晚芦,拜见树神扶桑。”
东海之上,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扶桑树,也是神,人,鬼三界的连通大门。扶桑树之主,是树神,树神生于蛮荒时代,吸取天地精华而生,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自太阳诞生之时出现。与女娲同辈,与东皇太一比肩。没有名字,人们便以树名唤他——扶桑。是啊,他是树神扶桑。根本不是什么桑桑,更不是什么第五印墨,什么空弦月,他是上古树神,扶桑。
所谓桑桑,不过是我在漫长无望的日子里编造出来的,一个谎,一幕戏,抑或是,一场梦,而已。
额上如火烧,眼前一片猩红,空气中漫开一股血腥味。
“姽婳!”他疾步上前扶住我,用袖子去抹我额上的血。
我指着额头:“不是说了么,我是谪仙嘛,这是谪仙印记,稀罕着呢,没见过吧。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贬谪吗?史书上说是因为害了玉帝之女,战神之妻的腹中胎儿。呵,不是。怎么可能是。这么粗浅的借口,不堪推敲的证据,怎么瞒得过那些人?我有罪,我骗了你,我隐瞒树神行踪,为了一己私欲。我是非得贬谪不可的,但我是西王母的亲孙女啊,西王母能为我做的,只是安一个,比这轻多了的,好听一点的罪名给我。这也算是给我和她,留点颜面了。”
他此刻的表情似乎隐在雾里,雾气氤氲,看不真切,我想起太虚河边初相识时,也是这样的雾。河对面他的面容隐在雾气中,似乎笑了,风姿刹踏,那一幕已暗喻下了永生,我们终将隔雾相望,他终将是我,求之不得的执念。
我伸手去想触他的眉,手却在半空止住。
“啊啊啊——厨房起火啦!”人参尖叫着夺门而入,一手拿着洗碗布,一手拿着碗。见屋里这架势——一个跪着的不知是谁,一个被扶着的面色凄惨,一个扶着人的面容模糊——于是碗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人鱼起身:“晚芦愿意带两位到鲛人岛。”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5 章
“你是什么东……”人参正要犯贱,待看清那人的脸:“美、美人姐姐……”
我正身站好:“有劳。”
空弦月的声音有些飘渺:“最快什么时候能到?”
晚芦看了我一眼:“今晚。”
——————
临时打发走了船上的工人,大家不免埋怨几声,索性工钱一分不少,最后连船也给了他们,大家也乐了,喜滋滋地与我们道别。
而人参则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赶回去的,带着神兽文文和小狐狸澄澄(人参给取的,黄澄澄的澄澄),哭哭啼啼。
船上备着小舟,我们乘舟南去,一个树神,一个谪仙,一尾人鱼。
到了夜晚,海里的游鱼打灯游过,不知名的花开得绚烂,五光十色迷了人眼,又有满天繁星落入海里,船桨划过,荡开一层层涟漪。此刻万籁俱寂,海天相连,天地之间,唯有不尽的海水,海水,与海中孤舟。
海天相连处,两个月亮折叠交映。
此刻月白风清。
随着夜色渐浓,我的心越发地沉。总算是,能够让空弦月想起一切了。可是,可是,他想起一切后,关于我的一切,于他来说,只是几万万万亿年中的一刻,那时候,我于他而言,还算得了什么?
可是不甘啊,不甘那些分花拂柳而来的年年岁岁,那些当风煮酒的朝朝暮暮,只有我一个人记着。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们存在过。
就算情爱如同山中晨雾,始终掌握不住,我也要试一试。
“到了。”晚芦说着,便看向我,“接下来就是水路了。”
我会意,收了在她身上施加的桎梏。她变回原身,跃入水中,快活地游了会,才趴在船沿:“请。”
我颔首:“之前多有得罪,我也是……迫不得已。”
晚芦却笑了起来,水蓝的眼似盛了海水落了星子:“我收回之前的话,我敬你敢作敢为。”
我怔了怔,也笑了。
余光瞥见身旁人衣摆上的竹叶暗纹:“水路,可以吗?”
“嗯。”
晚芦潜入水中,海水清澈,她身上的鱼鳞映着月光,映着水光,堪堪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人鱼最美的地方,原来是尾。
我正要跟上去,一双手忽而握住我的。
温暖的,熟悉的那双手。
心头猛地一跳。
身后的空弦月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开口,亦松了手。
我转过身,不容置疑,伸手拉起他的:“这样,水不会碰到你。”
他嗯了声。
不知游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藤桥。
水里的桥,怎么看怎么奇怪。加之水底赤条条什么也没有,显得这座桥更加地突兀。
我们落到水底。
“走过这桥,便是鲛人岛了。”
“原来是在水里。”我恍然道。
“鲛人生活在水中,鲛人岛自然也是在水里。”空弦月接话道,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是在解释还是在揶揄。
晚芦一言不发,蹙着眉,下巴紧绷着,有点紧张。
她走到桥头,凌空虚划了几笔,回头示意我们跟着,然后,似走去镜中般没了身影。
我们跟着进去,过了那道无形的壁,眼前景象大变。
琉璃瓦,明珠灯,水晶铺路。
“这里是暗道,可直接通往大殿。你们且去大殿侯着,我去禀告长老,借观尘镜与你们。”晚芦说着,没了踪影。
我们沿着水晶路一直走,不久便到了大殿。
大殿里空空荡荡,除了琉璃墙壁,什么也没有,站在殿中,抬头可以看见水面之外的夜空。满天繁星入眼,竟是无法言说的壮阔。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忽然身后有异响,我回过头看,原是空弦月不小心踩碎了一块贝壳。抬头时目光交错,我看见水光月光在他泛青的长发上流淌,流淌。
“空弦月。”
“嗯。”
“没什么。”
他静静地看了我良久,忽然伸手揽住我。
“你该不会喜欢上我吧?”我问。
“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浪漫啊。”他轻笑,“我的脚底进水了,已经漫到小腿处了,接触面积大一点可能比较防水。”
我愣了一下,嘴角却忍不住漾开:“这样啊。”
周围突然陷入昏暗,我抬手,正要升起一簇狐火,空弦月却按下我的手。
一片黑暗中,他轻轻说了声:“保重。”
一道裂缝破开黑暗,然后以崩天裂地之势撕裂开来,紧跟着,一片白光刺入。
我抬手遮了遮眼。又见白光渐渐柔和,天地之间有一棵树,正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生长,生长,直耸云天。
“原来观尘镜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处‘观尘之境”语毕,却见空弦月紧绷着脸,面色不定。
眼前呈现出上古洪荒时期的一幕幕,一直到几百万年前那场浩劫。那场战争起因不明,结局惨烈。数十位上古遗神皆与洪荒共去。
唯独,树神扶桑,元神仍盘踞在太虚境中半截扶桑树上,气息微弱。
几百万年后,一只狐狸误打误撞闯进了太虚境。
我闭了闭眼,在我救下他之前,我原是不在他的记忆中的,也罢,也罢。
眼前景象忽然消失,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