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了爱,学会了原谅,至少这件事的后果,也并不全然是坏的。
“崇优?”表兄在耳边担心地叫著,回身,向他展露坦然的微笑。
“你不用担心,我早忘了。”
“真的?”
“真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依从大伯父,找一个好姑娘吧。”
低下头,沉吟了良久。最终,应崇优还是对从小就无话不谈的堂兄说了实话:“不知为什么,见了女孩子,一点感觉都没有。”
“啊?”应霖吃了一惊。
“也许再过几年会好一些。”应崇优轻描淡写地道,“再说这种乱世,急著娶亲做什么?你倒是听从长辈,早早说媒下聘,现在还不是跟堂嫂聚少离多?”
“也对……”应霖长叹一声,“虽说大丈夫立世,功业为重,但细想也真对不起她,希望日后能弥补吧。”
应崇优一笑,没有答言,抬头,已到太傅府门前。
“大伯父应该还在书房等你,”进了家门后,应霖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堂弟,“自己家不会迷路吧?我还有一堆事情要做,不陪你去了哦。”
应崇优答应了一声,伸手接了灯笼,缓缓顺著碎石镶边的水磨砖路向西面走去。
虽然月色幽暗,灯光朦胧,但他的脚步之所以如此之慢,还是想借路途中这段清静时间,好好思考一些事情。
虽然方才对应霖所说的,有一些避世的想法,但身为五世公卿的应家子孙,骨子里多多少少也带了些忠君的观念,再加上老父身处政治旋涡之中,也无法真的对政局世局毫不关心。只是他见闻广博,精通经史,知道太多兴亡盛衰间百姓之苦,不免有些灰心,对于恢复阳氏皇权会对黎民带来多大实质的好处,没有父亲那般坚信罢了。
历事三朝的老臣应博,将天下如今民不聊生的惨状,全归咎于孟释青辜负皇恩,揽权自重,屡行暴政之过,但对于当年先皇识人不明,将江山幼子所托非人之错,却一点儿也看不到,反而一心以为,只要折断孟氏的权柄,令幼皇登基亲政,天下自然就会慢慢政通人和,百姓安乐。而与盲目忠于王室的父亲不同,应崇优却一向认为,那个傀儡一般在孟释青手中长大的幼主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他是否有治理天下的才能与胸襟,是否继承了他先祖的雄武睿智,才是最重要的。
否则,历史也不过是一个回圈的怪圈,百姓也不过是在希望与失望间多起伏一次罢了。
他的这种想法在父亲看来,当然是离经叛道的,曾令应博十分恼怒,以至于太傅大人与孟释青虚与委蛇这么多年,心神几乎已经熬尽,也还一次也未曾使用过自己那个学识满腹、文武双修的独子。
所以这次居然会紧急召他回京,看来父亲必是遇到了十分棘手无奈的困境,要动用每一分能够调动起来的力量了。
夜,已近四更。书房的纱窗上,还映著一个苍老的身影,正在伏案疾书。
“父亲,优儿回来了。”在房外轻轻叫了一声,推门而进,撩衣下拜,行人子之礼。
“起来吧。”应博抬了抬手,就著昏黄的灯光打量了又有近一年未见的儿子,示意他落座。
应崇优走到南窗下的搭著旧缎靠袱的红木椅前坐下,将已熟睡的惜惜放在另一张椅子上,视线一抬,看到右手边茶几上有一碗银丝面。
“想著怕你饿,张妈特意下的面,没想到你这么晚才著家,都凉了,让人热热去吧。”
“不用了,”应崇优忙端起碗来,“还有些温,不妨事的。”
应博嗯了一声,坐在书桌后看著儿子吃面,神色有些疲倦,清瘦的手指在案面上无意识地敲打著。
“父亲这么晚了还不歇息,想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优儿吗?”匆匆吃完面,应崇优放下碗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想看一看你。”应博温和地看著儿子,眸中满是慈爱。
应崇优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视线触及到老父花白的鬓角与刀刻般的皱纹,心头突然一痛。
是什么样的殚精竭虑,才会让他衰老的速度,总是远远超过时光的脚步?
“时候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应博颤颤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反正你这次回来也不急著要走,有些事情,以后再谈好了。”
应崇优心中疑惑,但看著老父疲累的样子,又不忍再问,依言立起身来道了晚安,抱著惜惜退出书房。
接下来的三天,应博仍然没有跟应崇优谈论更深的话题,只是常常讲些孟释青如何欺压幼主,如何独断朝纲的事情,仿佛只是在向儿子倾诉自己对朝政的不满一样。应崇优试著问了几次父亲到底把自己召来京城做什么,都被应博顾左右而言他地避了过去。
这日散朝归来,应博一进门就命应霖叫来崇优,说皇驾要出游南屏皇家猎场,召宗室与官家子弟伴驾,叫他们堂兄弟两人一起前往,之后又特意吩咐应崇优矫装易容,不要让任何一个外人知道他太傅公子的身份。
应崇优明白父亲是想让自己先见一见那个被权臣握在掌中的小皇帝,但却不懂为什么不能以真实的面目和身份外出,不由略问了几句,见父亲支吾不言,也就不再坚持追问,当下稍稍准备了一下,带著惜惜一起去了。
整个游猎队伍下午出发,至晚才到南屏别苑,小皇帝直接就进了行宫休息,除了一辆华盖八宝络缨的皇辇外,应崇优什么也没看见。
次日上午,马未备鞍箭未发,小皇帝先传出旨来,要在别苑开个烤肉大会玩耍。对于这种游乐活动,孟释青一向持支持态度,闲散的官家子弟们自然也乐得前来凑趣。
皇家别苑座落在猎场的西南方,先皇时代主要用来招待亲信的王公大臣们留宿的,到了重熙年间,便成了小皇帝专门游乐嬉戏的场所。因为是烤肉大会,正院草坪上便设了一大片烤架,铺著数十张粗呢花毯,上百个宫女儿穿梭侍候著,场面委实热闹得不堪。
而这一团热闹的正中心,当然便是那即将成年的当朝皇帝。
这个尚未满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比同龄人高大,脸色红润健康,兴高采烈地跟参宴的那些年轻子弟们玩闹著,赛马、斗鸡、斗蛐蛐儿、打马球、听戏、打猎,甚至还有赌博,简直每一个游戏都喜欢玩,时不时地都可以听到他哈哈大笑的声音。
但一直凝望著他的应崇优,却觉得自己从来没看过像这么不快乐的少年,从来没看过像那么寂寞冷漠的眼睛。
应霖从人堆儿里跑出来,递给堂弟一串烤肉,再顺著他的视线向草坪正中看了一眼。
“我们都是要为他卖命的,却不知道他将会为我们带来什么。”九城巡卫司压低了声音感叹著,“但在孟释青的手心里长大,纵然变成这个样子,也让人很难忍心责备他什么。”
这时草坪上的小皇帝突然趴了下来,爬著将草叶儿拨来拨去,看起来许是蛐蛐跑出了笼子。周围的人也立即跟著趴下身来一阵乱翻,一个老内监还呼喝著命令远处侍候著的人全都过来帮忙。
看著那一团混乱,应霖不禁叹了一口气,但站在忠于皇室的立场上,他也不好多评论什么,只得扯开话题问道:“崇优,大伯父这次到底叫你回京城做什么?我问了几次他都不说,不会是什么危险的事吧?”
应崇优没听到堂兄的问话,他的目光仍然锁定在原处,看那个少年皇帝粗暴地跳著脚,踢打著身旁的内侍,表现出一副横蛮任性的样子。但看著看著,不知为什么胸口突然升起沉重的感觉,仿若一块巨石压下,逼涩了本是自由自在的呼吸。
“别看了,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孟释青不让他念书,也不给他指定帝师,反而叫一群小太监整天陪他玩些偷狗摸狗的游戏……”应霖顺著堂弟的目光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有时我也担心,就算将来扳倒了孟释青,难道真的就让他来亲政?”
“没有关系,”应崇优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转过头来向堂兄微微一笑,“就像你说的那样,在孟释青的手中长大,他能长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什么?”应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正想细问,苑门处突然一阵骚动,一队兵士横冲直撞进来,个个披挂整齐,手执利刃,很快就将草坪中央团团围住。为首者三十多岁的样子,体格健壮,目光阴沈,直直地朝小皇帝面前走去。
“章统领,你来的正好,这群奴才好没用,弄丢了朕的蛐蛐儿,你要替朕好好处罚他们一下!”
那被称为章统领的人阴阴地一笑,一面跪下行礼,一面道:“陛下放心,臣本就是来为陛下出气的。”说罢一挥手,“来人,将张敬拿下!”
一声令下,他手下人早拥上前来,将随侍在皇帝身边一个黄门官摁翻在地,捆成粽子一般,就朝苑外拖。
“章统领,你将这些奴才打几十棍子就是了,捆起来要带到哪里去啊?”
“陛下有所不知,这个奴才不仅没有侍候好陛下,还做了些很对不起孟国师的事,所以要另行惩处才是。”章统领草草地敷衍了一句,下巴一扬,喝道,“快把人带走,不要扫了陛下的兴致!”
那被五花大绑的黄门官心知性命无望,把牙一咬,大声骂道:“奸贼!你们藐视君威,鱼肉百姓,死无葬身之地!恨我不能……”话未说完,就被章统领两记耳光打得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欲待再骂时,已经口齿不清了。
那小皇帝似乎已被这一幕吓得忘了自己的蛐蛐儿,呆了片刻,把眼一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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