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会把握好分寸的,你别担心。”阳洙拍拍应崇优的手臂,“又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明事理,朕不好好锤打一下怎么行?好啦,今晚不许你再整理折本了,走,一起用膳去吧。”
“陛下,这样不太妥当……”
“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的,好像很久没一起吃饭了,今儿朕亲自射了一只野雁,正要与众卿分享呢。茳冕院的荷亭爽亮,晚膳就摆在那儿好了。”阳洙似乎心情不错,满面都是明亮的笑容。
应崇优配合着也笑了一下,心头却掠过一抹自嘲的苦涩。
原来是这样,皇帝与臣同乐,自己只不过是受邀的众位臣工中的一个而已,居然还想着要避嫌,实在是自己抬举自己啊……
“你累了吗?”阳洙见应崇优有些走神,抬手抚着他的肩问道。
“看了一天的折子,有些困了,”应崇优揉了揉左侧太阳穴,低声道,“陛下今晚的盛会,请恕微臣……”
“你真不想来就算了,”阳洙抿紧嘴角,将失望的表情藏在眼底,“早点休息吧。”
“是,微臣告退。”应崇优退后一步,恭恭敬敬行了礼,转身离开。
可是出了军政院的大门后,应崇优才想起没看完的折本已被阳洙拿走,再回值房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了,不由在一棵古槐荫下呆呆地站了好久,才慢慢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小院。其实今天并不比往常做的事更多,但不知为何却觉得异常疲累,对侍从送上的晚饭毫无胃口,只略喝了几口汤,就命人撤了碗筷,自己洗漱过后,早早就睡下了。夏季日长,外面还是余辉未逝,十分明亮,侍从退下时细心地放下了所有窗户的竹帘,尽量使光线变得昏暗,但应崇优静静闭目躺了好久,直到夜影已至,还是未能顺利入睡,反而觉得口中焦渴,便起身喝了半盅凉茶,命人掌灯上来,随手取过一本书翻过几页,又将菖仙关的地图铺开,对着呆坐了近一个时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不觉间已是初更时分,仍是睡意尚无。推开屋门,缓缓走出小院,踏着一地散碎月光,信步闲走,时时抬起头,看看茳冕院的方向。在那里,君臣同欢的热闹应该还没结束吧?这种场合多半不会邀请稳重严肃的老臣,而年轻人只要没有长辈在场,很快就会兴致过于高昂,应崇优有些后悔傍晚离开时,居然忘了叮嘱阳洙不要多喝酒。此时白日的炎热还未完全褪去,夜风中尚带有暑气。年轻的帝师在假山的阴影处坐下,似乎想听听空气中可有那欢宴的声音传来。山石凹凸不平的表面触手依然温热,硬硬地贴着肌肤,坐起来很不舒服,但不知怎么的,应崇优突然有些困倦,倚靠在石面上,一动也不想动。夏天是草虫们的盛日,一入夜,各类呜叫更是彼伏此起,十分清晰,人的呼吸隐入这一片天籁之音中,当是很难察觉。所以在十几步开外出现的两个人,都没有发觉到应崇优的存在。
那两人一个从茳冕院出来,另一个来自相反方向。从一开始应崇优就看到了他们的影子,但以为是巡夜的侍卫,没有在意,直到他们碰头说起话来,才让他微微有些吃惊。“少侯爷,东西都备好了,万无一失,您放心吧。”
“好,此事要做得机密,一旦被人发现,我可是不认的。”
“明白。您看什么时候……”
“你确认那里基本上没有人去?”
“当然,戚字坡是荒岭,打柴的人都不爱去。”
“好,明早卯时,我们就在那里碰面。”
“是。”
一段简短的对话后,两人立即分手,各自循原路回去。
应崇优皱着眉头,慢慢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心头疑云重重。
两个人中,平城少侯魏聿平的声音是绝不会听错的,只是身为王爷世子的他,为什么会在参加皇帝御宴的过程中,偷偷溜出来与人这么诡秘的见面呢?
“你要是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一定会吓一跳的……”一个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应崇优陡然一惊,脚下一个踉跄,被人伸手扶住。
“你爱走神的毛病还是没改,要是警觉心足够,怎么会听不到我过来的脚步声?”杨晨扶他在假山石上坐下,责怪道。“宴会散了?”应崇优抬头问道。
“差不多了。”
“陛下没喝醉吧?”
杨晨瞟他一眼,微有酸意地道:“有的是人照顾他,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你刚才的意思,你知道魏少侯在筹画什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光我知道,陛下也知道。”
应崇优渐渐感觉出这不是一件小事,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杨晨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低声道:“魏聿平想出了一条破城之计,想要得到夺关首功。”
应崇优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杨晨,迫问之意甚浓。
“菖仙关的地势低于平城,其水脉承接魏地,城中饮水所用井渠,皆得源于太河。如果在风郑山太河左支流处放置病死畜类鼠蚁,则菖仙全城必发疫症,军士聚居之处更是难以幸免。这样一来,只须等待时日,檄宁军自无战力,破城便要轻易得多……
应崇优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手足冰凉,“那菖仙城内数万百姓,岂不也是玉石皆焚?”
“你以为魏少侯在乎这个?”
“他们刚才说明天就要行动了!如果陛下知道,为什么不早些阻止?难道他……不可能,陛下看重百姓之心我是清楚的,他不会容忍如此狠辣的破关之计!”
“这是当然的。”杨晨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说你太柔善了,以至于看不出皇上的深意。要阻止魏少侯很简单,不过召来训斥一顿,严辞禁令便罢了,那时他罪行未彰,还能惩罚他不成?但换一个方法,让他暗中行事,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在明天最后一步时派人将他拿下,当众告上朝堂,人证物证俱在,皇上再作出震怒之情,扣一个轻慢人命之罪。这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毒计,皇上要严加惩处,谁敢为他辩护?到时免不了魏王爷亲自求情,再顺水推舟地放了。紧接着就是军务会议,济州侯上次就已倒戈,元武侯年迈,青益侯唯魏王马首是瞻,而魏王爷爱子刚获特赦,在圣上面前气势自然衰微。陛下如今有禁军在握,各州军又是败绩累累,恐怕这第五次的军务讨论,陛下是不会再输了。”
应崇优是冰雪聪明之人,只是一向不擅长构陷之事,所以没有反应过来,听杨晨这一说,立即明白他所言非虚。呆呆地怔了半晌,脸色有些沉郁,什么话也不说,立起身便向自己所居的小院走去。
“小优,”杨晨抓住他的胳赙,将他拉了回来,厉声道。“我知道你不忍心看着魏少侯就这样把罪名坐实,也许陛下也知道你不忍心,所以他才瞒着你。但你必须想清楚,魏聿平既生此汁,心田又怎会纯良?你抢先去阻止他,他不仅不会领情,还会觉得是你阻碍了他的大功,反而心生怨念。从另一方面来讲,陛下的计划被你打乱,虽然不一定会导致不堪的结果,但他心里总之是不舒服的。你又何苦两面都不讨好呢?”
应崇优咬了咬牙,低头不语。
“小优!”杨晨用两手捧起他的脸,用力摇了摇,“你别插手,听见没有?”
“你不要再说了……”应崇优挥开他的手,语音含糊地道,“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天真……我明天只是去看一看,确保那个毒计不会被真的实施就行了……其他的,我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你放心好了……”
“那……”杨晨犹豫了一下,“我陪你一起去吧?”
“随便你。”应崇优掉头快步走着,明明夜风舒爽,胸口却忍不住涌起一阵阵的焦灼感。
也许迟早免不了要改变吧,但还是希望他不要那么快,那么快就变成了一个自己不再熟悉的铁腕的男人。
菖仙关只是迈向广阔天地的第一步,也许未来还将遇到各种各样难以克服的艰险,怎么能够在这一开始,就学会了“不择手段”四个字?
“我到了,你回去吧。”应崇优在小院门前停下脚步,对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杨晨道。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杨晨柔声道,“这种事情以后会越来越多,“你既然已身陷其中,就不要想得太深了,好好休息,嗯?”
“嗯。”
“那我走了。”杨晨抬起左手,在他侧颊处轻轻触碰了一下,退行数步,方缓缓转过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应崇优觉得身子有些沉重,靠着院中的杨柳枝干又静静地站了半刻,才慢慢走进院子,踏上台阶。
此时月色正亮,室内还留有一灯如豆。待从们不见踪影,也许是因为夜深疲累。都已安睡去了。应崇优一向不喜欢被人服侍,故而也没有叫人,自己推门而进后,顺手将门扇合拢,估摸着大约的位置,便向床前走去。
只有两步,他的呼吸突然凝住,“是谁?”
“哼,”随着一声鼻音,一双手突然在背后出现,缠绕上腰际,紧接着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靠在身上。
应崇优僵硬的腰身慢慢放软,低声道:“陛下?”
“师兄弟感情挺好嘛,还送你到院门口呢,”阳洙不高兴地道,“你不是说不舒服,连朕的夜宴都不参加,怎么有精神出去散步?害得朕专门过来看你,反而扑了个空。”
“略走动了几步,就好多了。”应崇优用手掌压住胸口,平稳了一下心跳,等眼晴已习惯了昏黄的光线后。才转过头去:“这么晚了,也没想到陛下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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