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个?”
削着木头的银刀停了片刻,又重新动作起来,“是……”
阳洙重重将头扭向一边,用力咬住了嘴唇。
一盅茶的功夫,应崇优就做好了那个简易的木梳,起身给阳洙重新挽髻。年轻的皇帝垂着头由他摆弄,神情高深莫测,却不再说话。
营地被袭后的第二天中午,焰翎军副帅应霖终于率领手下找到了自己的主君。当皇帝身着明黄战甲,再次出现在云龙王旗下时,从主帅郑嶙起的一应将士们,黑压压在他面前跪了一片,叩首嚎哭。
“事出意外,不是卿家的过错,都平身吧。”阳洙亲手抚着郑嶙的肩膀,温言安慰。
“臣护驾不力,万死难辞其罪,请陛下重罚。”郑嶙含着眼泪,满面尘土之色,可见他从昨天忧急至今,从未曾休息过。
焰翎军自成立以来,一直意气风发,未尝败绩,这次被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袭击主君,虽得杨晨突围急报,快速回师援救,但为时已晚,羽林卫队五百人只幸存一百,随驾诸臣中有七人阵亡,其中官职最高的人是二品参政使,连皇帝都被追杀得白衣渡河,山林隐身,怎么想都是无颜再见友军的切齿之辱,全军上下激愤难当,个个誓言雪耻。
阳洙知道郑嶙此时的心情安慰也无用,便派他去处理牧族与檄宁军残部诸事,以此分神。这时一些被冲散后幸免于难的臣子们也陆续还营,阳洙想起罹难者甚多,有些伤怀,命人安排寻尸殓葬之事,并追封礼祭。
五日后,牧族骑兵被荡平了大半,只有数百骑逃回寒漠,来袭的檄宁军也只是困兽余威,一击之后,立即南撤,被满腔怒火的赤羽将士们一阵追杀,伤亡惨重,只剩下五千人逃回洛水南的主营中,焰翎军上下还觉得忿愤不已、余恨未消。进行顺利的青益、济州两军此时也已得知消息,高级将领们惊惶之下,立即星夜北上,纷纷奔赴三帐问安。
路途中时,阳洙还希望这场凶险是因为旨意传送的过程中出了意外所致,但率部到安州扎营后,钦差官前来复命,表示手书的谕命是亲手交给了魏王的,并有签收的符印为证。一时之间,群情哗然,无论是中枢臣子,还是三军将士,无不怒火中烧。连与魏王多年交好的元武侯也气得白须乱飞,立时便请求由自己前去拿问魏王。
所谓墙倒众人推,魏王在平城主政多年,宿怨也不少,何况身上挂的是抗旨避战、有意陷皇帝于死地的大逆罪名,一时责骂之声四起,整个王帐内外,居然只有一个人为他拼死陈情。
“崇优,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保他?”阳洙怒冲冲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杨晨自入王师以来,一向不大喜欢魏王,再加上他是应崇优的师兄,说话不像其他人那般顾忌,当下冷冷插言道:“崇优,魏王恃功自大,其心早已可诛,只是皇上宽厚,容忍至今。可是他现在犯的是大逆死罪,九族难赎,如果皇上还任意放纵他的话,只怕君威无存,上下不服啊。我知道你一向生性慈厚,但这一次还要求情,就只能说是妇人之仁了。”
应崇优说了半天的情,此时早已口干舌燥,哪里还有精神去理杨晨,只是对着阳洙,苦苦劝道:“魏王是扶持您起事的老臣,恩情深厚不比旁人,无论如何,不可以拿问啊?”
阳洙哼了一声,“难道因为他功高,就可以怀有不臣之心?”
“魏王行事确有差池,但未经确认之前,怎可断定是大逆之罪?”
“你连拿问都不许,朕怎么确认?”
“陛下可派一名臣子,奉旨前去问话,给魏王一个分辩的机会吧。”
“事实如此,他还能如何分辩?”
“陛下,”应崇优走近一步,跪在阳洙膝前,握住了他的手,“魏王为了陛下所耗费的心血,难道挣不来这份尊重?”
阳洙感觉到他手指冰凉,一颗圆圆的珠子滚到了自己的掌心,在肌肤处留下硬硬的触感,突然想起自己曾赐给应崇优的那三颗救命珍珠,不由心头一跳。
“陛下细想,若天下人知道。连魏王都叛了,陛下您自己情何以堪?”应崇优轻声道,“请陛下准臣所奏,派出天子使臣,先让魏王回个话。”
阳洙叹一口气,握紧了掌中的珍珠,心知这次又拗不过他,只好道:“就依你吧。杨晨,你代朕去……”
“陛下,”应崇优知道自己这个三师兄一向对魏王心存反感,怕他有偏见,立即反对道,“您既已开恩,不如就让微臣奉旨走一趟吧?”
“这怎么行?”阳洙立即断然否定,“魏王之心尚不可测,你去太危险了。”
“臣并不比其他人更危险。”应崇优缓缓劝道,“事情到如此地步,一定另有隐情,臣是常侍天子左右的近臣,所说的话能得到魏王的信任,再说家父也是与魏王合作多年的老友,于公于私,臣都是最适合的人选,请陛下无须忧虑。”
阳洙深深地看他一眼,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应崇优见他没有继续否决,以为他依从,轻轻松了口气,正想退下草诏,却被阳洙一把捉住手腕,狠狠拉了回来,道:“说不许去就不许去!”
“陛下?”应崇优有些吃惊,“臣说的这些理由,您没听进去吗?”
阳洙皱眉看着他,好半晌才咬着牙道:“那不一样!”
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话,王帐内诸臣都是一愣,茫茫然听不懂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到底在说什么,反而是应崇优全身一震,脑中仿佛有道白光攸忽闪过,一刹那间明白了阳洙想要表达的意思。
那孩子是在说:“你不要再跟我讲道理了,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你说的很对,可是,放在你身上不行,因为你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明白了阳洙的想法,应崇优的胸口顿时变得又软又烫又酸又甜,热热辣辣的一股气翻滚着,有点儿想催人落泪。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真的很开心,很沉醉于这种被阳洙重视的感觉。然而可惜的是,纵然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头脑依然是要命的清醒。
“陛下,如今情势敏感,魏王一定正处于惊恐之中,所以不能派武将前去。可是随驾的文臣们,不是在这次被袭战难中殉国,就是伤重未愈,不能出行。请陛下尽快下旨,派微臣去平城营吧!”
阳洙心烦意乱地一挥手,“不要再说了,朕不想听……”
“应大人,”郑嶙见状也过来劝道,“陛下圣意已决,您就不要再固执了。”
应崇优定定地看着阳洙铁板似的面孔,心头一横,再次跪下。
“你再求也没有用,朕不会让你去的!”阳洙怒道。
“陛下受控于帝都之时,魏王就在为您操劳,如今罪名未定,您就已无半点怜惜旧臣之心,虽然这是天子圣意,并没有错,但您就不怕其他的旧臣们暗暗心寒吗?”
阳洙眼光一跳,神情突然变得极为冷洌,盯住了应崇优的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
帐中诸臣虽与应崇优关系都好,但听了他这番话,还是觉得有些过分,应霖忙上前道:“崇优,这件事明明是魏王忤旨在先,陛下已经够仁厚的了,你可别乱说。”
应崇优凄然一笑,眸色幽幽,“想起当年初入平城,与魏王相见,君臣和睦,宛如昨日。如今一时差池,天子圣威之下,旧时恩情顿如过往烟云……微臣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唇亡齿寒起来……”
应崇优语中暗含深意,是故意要刺激阳洙。郑嶙等不晓他们师生旧情,所以不大听得明白。可同样一番话听在阳洙耳中,却是字字刺骨,句句剜心,凉寒之之感油然而起,顿时气得脸色发白。
“好……你说的好!既然你这么信不过朕,既然你已认定朕是无情无义之人,那朕只好成全你!”阳洙怒冲冲到了御案后,朱笔淋淋,快速写下一道旨意,示及吹干,便掷到应崇优面前,“你想去就去吧!如果魏王没有稳妥的解释,你也不要怪朕真的对他无情!”
虽然目的达到,但阳洙毕竟是应崇优最疼爱的人,眼看着他被气成这样,年轻的帝师到底心中不忍,拾起地上的旨意,正想软语道歉,阳洙却已用力拍着书案,怨声道:“出去!出去!全都给朕出去!”
一干臣子吓得心惊肉跳,急忙行礼告退,应霖怕堂弟再多言犯君,一把将他拉出王帐十多丈远,埋怨道:“小优你疯了?为了个魏王爷你值得这么折腾吗?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别说皇上了,我都替他生气!”
“我也不单单是为了魏王爷……此事并非只牵涉到老王爷一人,平城军十万男儿,还有留在平城的魏妃娘娘,都是局中之人,不能不考虑啊。”
“你呀,考虑来考虑去,就是不考虑自己!”应霖抱怨道,“知道什么是圣心难测吗?我真是替你担心,明明脾气那么温和,却又执拗得吓死人,这两年跟皇上好一阵儿闹一阵儿的有多少次了?他是君你是臣,犯颜争吵只有你吃亏的份儿,再说这次是你不对啊,听哥哥的话,先主动去谢个罪吧?”
“放心,等到平城营传完旨意,我会去谢罪的。”应崇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麻烦应大将军拨几个人给我,总不至于让你弟弟孤身一个人去当天子使臣吧?”
应霖垮下双肩,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真是受不了你,好啦,会派人护送你去的。”
郑嶙与杨晨出帐后也因为关心,一直跟在不远处,只是因为讲礼节,隔了一段距离站着,不打扰他们兄弟交谈,此时见应霖回头招呼,便一起走了过来。
“大将军,崇优的侍从太少,我想挑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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