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飞剑还快,转眼已经赶到青乙铲的前面,足尖一点,踏住了那件兵刃。青乙铲哗地一声沉入水中绕开少司命。少司命跟着沉入了水底,把追赶过来的抚彗剑引回手心,就要拦截。这时青乙铲忽然顿住了,悬在水中没有半点动静,似是犹疑不决。少司命忽然大悟,从水中拔身而起,冲向岸边的芦苇荡。
“少司命,别过去,少司命——”
青兕在挣扎,姗伏在它脖子上,一手拼命地抓住犄角,一手用苇草死死按住流血的伤口。愤怒的青兕正在发了疯似地往芦苇丛中冲过去。
少司命不由停住了脚步,大声叫道:“快躲开——”她是冲着牧流说的。牧流看见她去追青乙铲,就趁机潜入了苇丛,东找西找,毫不理会青兕已经过来。而青兕的那种愤怒,是任何神明都挡不住的。
“少司命——少司命——”姗的叫声几乎是带着哭泣的。少司命咬咬牙,顾不得芦苇荡里的那些事情。她在空中转了个身,飞到高处,追上青兕。
“抓住我的手!”她招呼姗。
姗松开按着伤口的一只手,去拉少司命垂下的手臂。她的手一离开,青兕的血液又哗地流了出来,把苇草冲到一边。姗惶惑地看着,神兽发出痛苦的呻吟,因为失血而猛烈地抽搐起来。
“别管了!”少司命厉声道。
此时青兕如同将崩的雪山,淡青色的血液流了一身。姗一横心,双手抱住了少司命的手臂,被她带到高空。
两人落到远处的水面,紧紧依偎着。青兕冲进了芦苇荡,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这时湖面上掀起了丈高的巨浪,此呼彼应,几乎把两个女孩扔到岸边的岩石上。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平息了。湖边的芦苇荡几成平地。青兕倒伏在芦苇的残骸中,奄奄一息。
“不好了!”少司命见状大惊,“一定是武襄跑掉了。否则青兕怎么会平静下来。”
两人奔了过去。牧流的尸身横在地上,不成人形。虽然明明知道青兕的可怕,他终究没有跑开,被活活地踩死。
少司命从芦苇荡里捡出那块白色的麻布,一声长叹。麻布看来是被牧流烧去了一角,只剩下半片,依旧挂在苇杆上。
“只是把符咒烧去了一角,难道武襄就可以跑掉?”姗不死心地问道。
少司命也有点奇怪,低头看见牧流的断臂还举着,手中擎着一截紫色的木头。
是返生香!
符咒是幽族的司命下在白麻符布里的,用来禁锢罪人的灵魂。一般来说,这种禁锢也只有司命自己能够用灵解除。但还有一种魔药可以绕开司命,为符布上的魂灵放行。那就是返生香。不过,知道这个秘密的仅限于少数接触过九嶷山秘法的人。而且返生香产在遥远的海国,只有青夔王室的成员能够有机会从海国的礼物中找到少许。
“原来真是湘夫人。”少司命怔怔地想着。
湘夫人把返生香给了牧流。牧流拼着生命,夺回了青王的灵魂。
“怎么会有这样顽固的人哪?”姗不解地问道,她觉得牧流那个样子,实在死得很难看,“武襄值得他这么死心塌地呀?”
“他又不是对武襄死心塌地。”少司命淡淡道。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万分的难受,便不愿再看那尸体一眼,扭过了头去。
青兕倒在地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声音。
姗拾来苇草给它擦拭鲜血。伤口的血似乎凝住了,但神兽连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姗拍着它的犄角,愁眉苦脸道:“你怎么样?还能坚持么?那个坏蛋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你要撑下去啊。”
“我们麻烦大了,姗。”少司命叹道,“我只好到郢都去一趟了。”
“真的?”姗闪烁着眼睛,“那不会很危险么?再说姐姐你怎么能够离开这里。”
少司命低头道:“危险不危险,也就顾不得了。三月期限快要到了。假如青兕的伤好不了,那怎么办呢?”
她捏住了自己的抚彗剑。
“所以,我走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就只能拜托你,姗。”
姗有些忐忑,终于点了点头,忧惧地望着少司命。
第七章 望夜
昏暗的密室,铺洒一地斑驳的月光。扶苏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实在有点凉,于是把衣襟拉拉紧。月光亮亮的,抹在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姗到没到九嶷?离青王武襄魂灵飞散的期限,还有几天?他默默地数着日子,不禁又为那边的女孩子担心起来。扶苏被幽闭在他自己的密室里面,已经有十来天。他不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牧流去了九嶷,没有音信,他的部下每天在他窗外巡逻,把风铃弄得“笃笃”作响。扶苏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桌子上散摆着十几个筹码,每天拨来拨去。他并不很相信卜算术,往往今天的结论与昨天的结论就大相径庭。因为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算筹的变化跟不上白云苍狗。所以在很多时候,推演算筹不过是一种形式。他更信赖自己的直觉,凭着多年的修行和沉思默想所得来的直觉。
但是,总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觉得永恒的时刻,快要到了。
月光下,古旧的算子反射出类似青铜的光芒。这一副算筹有几百年历史,在幽族的司命之间代代相传,当年老司命临终时交付给他。每一次触摸,都似乎能感到先哲们留下的手泽。然而那种光滑沉厚的感觉却仿佛针刺一样的痛苦,令手指不住地微微颤抖。忽然,风铃的声音呼啦啦地紧了起来。
“你来了?”扶苏心里很有些讶异,表面上却仍是轻尘不惊的样子。
月光地下,玄衣女郎默不做声。
“这么说武襄的魂灵真的被牧流救回来了。你不甘心,是不是?”扶苏叹息道。
“师父……”女郎扬起头,玄色面纱后面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你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扶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揭开了女郎的面纱。女郎认真地瞧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说一点鼓励的话。但是扶苏只是出神地注视着女郎的面庞,半晌方微笑道:“季荪真的长大了……那么,今晚,你自己要小心。”
季荪笑了笑,“也许,我还会见到湘夫人呢。”
扶苏闻言,心里一惊。见到湘夫人,那又是怎样的场景?也许还是不要见的好,只是徒然增添悲苦而已。作为少司命的季荪,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这几年的事实证明,季荪甚至比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要镇定坚强得多,但是扶苏自己,却不能不对她抱愧。“季荪,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扶苏苦笑道,“我身为九嶷的大司命,却违背了老司命的嘱托,躲在郢都做他们的祭司,把千斤的重任都扔给了你。那时你那么小,独自守护九嶷山祭坛,必然很孤寂。师父对……”
“师父——”季荪打断了扶苏的话,她本想说她根本不孤寂,守护祭坛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末了只是笑笑。
扶苏看看季荪的前额,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在幽暗中散发出悦目而宁谧的光辉,心中释然。九嶷初生的最清新的白芷花,她不会失败的。
“外面那些卫兵都睡着了。”季荪道,“师父快离开吧?”
扶苏摇头。
季荪瞪大了眼睛,“难道师父不想回去了!”
扶苏笑道:“季荪,从此以后,你的使命是守护九嶷。而我,我要守在这里。”
“师父,你决定了?”
扶苏点头。
没有人比幽族的司命更了解自己的命运。聚散,生死,缘起,缘灭。季荪知道她不用再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一低头,翩然而去。扶苏听见风铃的声音渐渐停下,回头撇了一眼桌上的算筹,忽然大吃一惊。
为什么竟是凶相环生!是他的感觉错了,还是推算不可相信?他惊惶地奔到窗前,可是季荪早已不见了。
丹枫殿的深处,白衣翩翩的湘夫人在廊下徘徊。她手里攥着一封密报,一天前清任已经带着人从空桑岭背面出发了。本来她的计划中,是有所防备的,但是,牧流去了九嶷还没回来,郢都忠于她的王公大臣中,并没有拥有足够实力的人。
想着想着,湘夫人有些忍不住了,撇下青王匆匆地奔回苍梧苑的那口井旁。江离山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湘夫人缓缓地挪到井边,几乎不敢向里面探望。从水井的波纹中,湘夫人看出武襄的魂灵已经自由,正在往郢都赶来。她总算略略放了点心。
那个时候丹枫殿已经陷入了铁骑的包围。“湘夫人利用幽族的妖术,控制了青王的灵魂,意图篡权。”很多人都在这样说。
武襄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他必须赶在军队攻入前醒过来,必须赶在清任占领王宫之前。湘夫人不由地紧张起来,四下张望。这时她才看见,荒台上,一朵白芷花都没有了,哪怕是最凋萎、最憔悴的一片小小花瓣都没有剩下!
她扑了过去,看见那些惨淡的花朵在淤泥里委顿,没有人敢于闯入湘夫人的禁地,它们是自己死去的。命数已尽,自己死去。
难道结局已经注定?
……井水中忽然现出一张美丽女子的面容,和她自己一模一样。湘夫人一惊,那是谁?那不是她。因为虽然也是遥远、深切而哀伤的眼神,额上却多了一道淡蓝的新月。她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上的黄金戒指,心有所悟。井水里映出美丽的脸,澄静如天宇——那就是她?
在悠远的、水天一色的江南,丹枫湛湛,草碧烟寒,今夜是否有月光如许?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去。古老的歌谣,不息的吟唱。
湘夫人忽然微笑了一下。那就让一切注定好了。
深宫里面,湘夫人把最后一片花瓣埋入泥土,然后决定去找武襄。
宫门外面,嘹亮的号角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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