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柔丝,很快变成了灰冷而密集的雨箭,粗大的雨柱从天而降,劈哩啪啦地击打着、冲撞着地面,飞溅起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的水花。
整个地面,都蒙罩着一层灰白的水雾。
水流,洗刷着飞云阁,仿佛要带来什么,又像是要带走什么。
正当两个混蛋谈论着“下雨了,大雨会影响磁悬浮车的性能”以及“爱美兰是否会在今天这个雷电交加的晚上,留在这里”或者“将会发生什么暧昧事件”的时候,大家却听到了皮科特造访的消息。
“爱娜小姐吗?你好!我找飞云。”在立体视讯电话中,爱娜看到了一面着急、双手放在操纵杆上的皮科特。显然,他是独自驾车来的。
不知为何,看着皮科特那副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装出来的笑容,爱娜心中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笑容依然温和,但缺少了平日那种平易近人的暖意。
他不是为军务而来的,而且绝不是好事。爱娜说不上为什么,心底腾起的异样感觉,让她有种想把皮科特拒之门外的冲动。似乎把他赶走,就可以减轻心底的恶心感觉。
更奇妙的,她这种感觉针对的,竟不是皮科特本身,而是自己心中的不祥预兆。
“皮科特阁下,飞云不在,或许,你可以打……”爱娜礼貌地说道。
皮科特似乎心不在焉,连爱娜对他用了平常不用的敬语都没有察觉,要知道,平时爱娜只称呼他“先生”的。
他随口道:“飞云的通讯器没开。我听说他去明镜湖了,但我翻查明镜湖的出入口资料,知道他已在一个小时前离开了。”皮科特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说出的话语,在爱娜非常敏感的心中掀起不安的风暴。
女孩子就是心思细密,凭这两句话,爱娜就想了许多:首先,这肯定不是军务。其次,这也不是飞云犯事了要逮捕飞云。
那么,这是什么事呢?竟要皮科特如此着急,亲自在大雨中驾车前来呢?
难道说,埃克罗国内有人订出了针对飞云的恐怖计划?不是,肯定不是,看表情,应该是来找飞云麻烦的。但,这又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无谓又无奈的猜想,对现实毫无帮助,脑海中的猜念一闪飞过后,爱娜还得继续面对皮科特,“皮科特阁下,如果可以的话,能否留个口信,我替你转告飞云。”
“噢!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只是随便闲聊一下。我等飞云好了。”似乎察觉到爱娜的戒心,皮科特牵强地把脸颊的肌肉往上抽了一下。
大雨倾盆,当然不可能让客人在别墅最外面的大门口等待,爱娜点点头,就按下按钮,开启自动门,让皮科特进来了。
像飞云阁这种级别的别墅,是有自动防御系统的。虽说不可能抵挡大部队,但要消灭小规模的陆战部队,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着开门按钮附近的全自动防御系统启动键,爱娜发现,自己居然犹豫了。似乎那个安稳地睡在透明玻璃片底下的血红色按钮,有着某种致命的诱惑,上面附着的魔力竟然吸引住自己的视线,无法挪移开。
玻璃的旁边,就是用来打碎玻璃的小锤子。只要拿起它,打碎玻璃,就可以……
魔鬼的诱惑,化作千万缕无形的丝带,悄悄地伸向爱娜的心,在加速跳动着的心,在回想着皮科特那些没有实现的承诺;心,在挣扎着。
突然,路加的声音传来:“爱娜,没有薯片了,你放到哪去了?”
如冷水般泼来的话语,使爱娜猛然惊醒,一拍自己的额头,暗忖道:天!我是怎么了?我竟然会想要杀死皮科特?我的上帝,饶了我吧!
不过想回来,皮科特也的确有其不好之处。至少,他当初带大夥进埃克罗的时候,许下了让大夥温饱的诺言,现在诺言实现困难,不能全怪他。但连一向平和的自己,也有种想干掉他的冲动,更何况是一般的士兵。
爱娜发现,此刻飞云舰队和埃克罗之间那条隐形的裂缝,已经隐隐有公开展露真容的倾向了。
太危险了!爱娜是这样评价的,应诺了路加一声,爱娜暗叹一口气,自问无法处理这事,有点放弃式地,没有再去想了。
显然,皮科特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略显敷衍地跟爱娜三人打了招呼,就自顾自进去飞云阁一间并不常用的小会客厅里等候飞云。
会客厅中,那杯放到桌面上的咖啡,散发着缈缭的香气。随着时间的流逝,香气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冷。
一个小时后,爱娜叫住了把冷咖啡拿出来的女仆:“皮科特大人没有喝吗?”
“没有,这已经是第四杯。每次我问他要不要咖啡,他都说要,但都没喝,他只是一直站在窗口前,看着远方。”
“……没事了,你下去吧。”爱娜吩咐着。
忽然,一名男仆急急地走过来,道:“爱娜小姐,飞云主人和爱美兰小姐回来了。主人他们似乎被雨淋湿了。”
“哦!这样,先不要通知皮科特,也不要通知飞云,先带飞云换衣服,换好了,马上通知我。”
“……”仆人的眼睛里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按我说的去做,这是为你们的主人好。”爱娜用复杂而严厉的眼神盯了仆人一眼,吓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按您的吩咐。”右手放在胸前,敬畏地鞠躬后,仆人退下了。
大厅门口,出现两只狼狈的落汤鸡。
“哈啾!”爱美兰不大不小地打了一个喷嚏,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住鼻子。
“哈!我就说天黑下雨,不要再去看什么鸡翼树啦!”飞云并没有幸灾乐祸,但话语中依然少不了玩笑的味道。
“是比翼双飞树啦!”爱美兰有点瞠怒地白了飞云一眼。
“你放过我吧!我只念过少年军校,对诗词可是一窍不通。”飞云摸着后脑勺,有点憨厚地干笑着。
“我又没有怪你。”说罢,爱美兰接过仆人递过来的大毛巾,说了声谢谢,把毛巾披在飞云给自己穿的那件大外套上。
冷风吹来,爱美兰哆嗦了一下,把宽大的外套搂得更紧了。
飞云没有注意到爱美兰把自己的衣服当宝贝一样搂得紧紧的,因为他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仆人的眼神。
飞云的神经一向很大条,但仅限于战场以外的地方。对危机的天生感应,是他活到现在的关键。此刻,虽说不上有什么危险的味道,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这气息,仿如细密的水汽,泡浸着整个大厅,使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有客人吗?”飞云差点把这话问出口了。
仆人意外的沉默,使他轻易地联想到这应该是爱娜吩咐的,整个屋子,也只有她才会这样做。
幸好自己没有问,不然一问之下,仆人那略带迟疑和慌张的问话铁定会引起爱美兰的不安。这不是飞云所希望的。
“我先换衣服啰!”飞云跟爱美兰打了声招呼。
“嗯。”
五分钟后,飞云以光速完成了洗澡和换衣服这两件大事。他的马虎程度也是惊人的,他洗澡时连沐浴乳都没用……
仆人看见飞云从浴室中穿戴好跑出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叫爱娜小姐过来。”飞云刚吩咐,就看到爱娜身穿军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了。
“不用了,你们下去吧!”爱娜吩咐仆人一声后,等其退出,关上了房间的门。
爱娜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进来自己的卧室的。看见爱娜那张写满忧郁符号的脸,飞云马上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皮科特来了?有坏消息?”飞云一边用空气干燥器轻轻蒸干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道。
“你猜到了?”
“除了他,没有谁会来吧?我还看到小会客室的门关上了。”在窗户旁,飞云把视线投向在这个角度看不到的会客室。
“……”
“他什么都没说吧……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吗?”飞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着,一边装出若无其事地问着。
爱娜摇摇头。
“……好了,谢谢你。”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拍拍爱娜的肩膀,飞云笑了笑,走出去。
“大人……等等!”飞云快要踏出房门的时候,爱娜突然出声了。
“怎么?”
“你……难道不担心?”拙劣的问话,其实显示的正是爱娜本人的担心。
飞云收到了这份好意的担心,他又笑了笑,不同的是,这次笑得更加艰难,更加苦涩。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也是。我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国家,也失去了自己的尊严,像寄生虫一样靠吸取埃克罗这棵大树苟延残喘着。我并不指望自己能够像爬墙虎一样,靠着缠绕树身爬到树的最顶端。我要的,只是我们的生命罢了。”
“大人……”突然间,爱娜的喉咙哽咽了。
“所以,除了生命,我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比起我们那些坐在天国大道上打扑克牌的老朋友,我们至少还有饭可吃、有床可睡,不是吗?”没有再说话,飞云第三次笑了。不过,这份笑容,比刚才两次更让爱娜难受。
如果刚才第二次的笑容是用悲观的刀子刻画在脸上的,那第三次笑容就是用苦情的毒药,腐蚀了快乐的肌肤,如火烧般,灼留在脸上。
这瞬间,她完完全全地呆住了。直到此时,她才开始明白到,飞云的苦。
虽然不知道飞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爱娜觉得自己心底,有件东西悄悄地融化在这苦涩的淡光之中。
她大口地呼吸着,在她的意识中,吸进来的不是空气,而是心情,准备用平和心态坦然面对一切的心情。
她忽然觉得飞云很可怜,明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却依然得在部下的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下一秒钟,却要以豁达的心情,迎接承受那份不可避免的噩耗。
上天对飞云太残忍了!
爱娜无力地瘫坐在身旁一张椅子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飞云已经离开了……
飞云站在白玉色的大门前,久久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