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雪橇载着他穿越纷纷飘落的雪花,往前滑行。乔纳思立刻明白自己正在下坡。没有任何说明,完全是他亲身体验出来的。
当雪橇开始急速下降、冰冷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时,他穿越的物质叫做雪,他脚下的工具叫做雪橇,而推动雪橇前进的就是滑板。他终于完全了解了。他整个人沉浸在喜悦中:速度、清新的冷空气、完全的静谧,还有平衡、兴奋、祥和的感受。
下降的速度慢慢趋缓,在接近土堆——不对,应是山丘——的底端时,雪橇前进的速度变慢了,上面也堆满了雪花。他用身体推动雪橇前进,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段刺激的旅程。
但是积雪挡住去路,雪橇上的薄滑板再也前进不了了,他停了下来。他坐了一会儿,冰冷的手握着绳子,喘着气。
他试探性地张开眼睛——不是坐雪橇时的眼睛——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动也没动过。
老人依然坐在床边打量他:“怎么样?”他问。
乔纳思坐起身子,试着说出真实的感受,好一会儿才回答:“不可异议。”
老人用袖口抹去额头的汗水,“哎,”他说,“真累啊。不过,希望你明白,即使只传送你这样小的经历,我也觉得负担减轻了。”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问问题吗?”
老人点点头,鼓励他发问。
“您的意思是您现在已经没有那段记忆了——那段坐雪橇的经历——再也没有了?”
“没错,所以我这副臭皮囊稍微变轻些了。”
“但是那段经历很有趣啊!现在您完全没有了,被我拿走了!”
老人笑了笑:“我只是给你一趟在某个山丘上、某次下雪的时候、驾一辆雪橇的旅程记忆。在我的记忆库里,有全世界各地的滑雪经历。我可以一个一个地传送给你,即使传送上千次,我还会剩下一大堆。”
“您是说,我——我是指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次?”
乔纳思问,“我非常乐意。我想我应该会拉绳子操控雪橇。这次我没试,因为这次的经历对我来说太新奇了。”
老人边笑边摇头:“也许改天再来玩吧!时间所剩不多了,不能只顾着玩。我只是想让你了解如何转移记忆。”
“现在,”他换了副严肃的表情,“再躺下来,我想要……”
乔纳思照做,他渴望再获得一点新的感受。但就在这当儿,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许多疑问。
“为什么现在没有雪、雪橇和山丘了呢?”他问,“以前有吗?我爸妈年轻的时候玩过雪橇吗?您呢?”
老人耸耸肩,勉强一笑:“没有,”他告诉乔纳思,“那是非常古老的记忆,这也是我这么费劲的原因——我必须回到好几代以前把这段记忆拉回来。在我刚晋升为记忆传承人时,前一任的记忆传承人也是回到古代才把这段记忆拉回来传送给我。”
“为什么雪和其他东西通通不见了呢?”
“因为气候受到控制的缘故。雪会妨碍农作物生长,限制耕作时间。它那飘忽不定、难以预测的动向还会影响交通,非常不实用,所以在建立同化社区的时候,就被废除了。”
“山丘也是一样,”他补充说,“搬运物品的时候,爬山越岭非常不便,还会减慢卡车、公共汽车的速度,所以他一挥手,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山丘消失:“也被同化了。”他下个结论。
乔纳思惋惜地说:“真希望那些东西一直都在。”
老人微微一笑:“我也这么想,”他说,“但是我们无法选择。”
“但是,先生,”乔纳思建议,“既然您拥有那么大的权力……”
老人纠正他:“是荣耀,”他坚定地说,“我获得很大的荣耀。未来你也一样。但是你会发现那跟权力是两码事。
现在安静地趴下来。既然谈到气候,我就再给你一些这方面的经历。为了测试你的接收程度,这一次,我不事先说明,看你能不能自己领悟这个名词。刚才我已经事先告诉了你雪、雪橇、下坡和滑板。”
用不着指示,乔纳思主动闭上眼睛。他再度感觉到背上那双手。他等着。
感觉来得好快。这一次那双手不再发冷,而是释放出略带潮湿的暖意。暖和的感觉慢慢扩散,先横越肩膀,往上到达脖子,再漫延到脸庞。即使是穿着衣服的部位,也可以领略到那愉快、满布全身的温暖。他舔舔嘴唇,感觉到空气又热又潮。
他没有移动,这里没有雪橇,所以他的姿势维持不变。他独自一个人,躺在户外的地上,暖意来自遥远的上方。虽然不像上次驾雪橇那般刺激,但是感觉非常愉快、舒服。
突然,他领悟到用来形容这种感觉的字眼:阳光。他还察觉到是来自天空。
就在这时,感觉消失了。
“阳光!”他大喊,一边张开眼睛。
“很好,你确实领受到这个字眼了。这样我的工作就轻松多了,不必多做解释。”
“而且它来自天上。”
“没错,”老人说:“以前就是这样。”
“在同化之前,在气候控制之前。”乔纳思补充。
老人笑了起来:“你的接收力很强,学得又快。真高兴跟你一起工作。我想今天就到这里为止,我们有个很好的开始。”
乔纳思却有些困惑:“先生,”他说,“首席长老告诉我——她也告诉了每一个人——而您也跟我提过,受训的过程非常痛苦:所以我被吓到了。但是它一点也不痛啊,我还觉得很享受呢。”他带着调皮的神情看着老人。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特意选择愉快的经历开始。上一次的失败教训让我获得智能,知道应该这么做比较好。”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乔纳思,训练的确很痛苦,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很勇敢,真的很勇敢。”乔纳思坐得更加挺直。
老人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儿,微笑着说:“我看得出来。
好吧,既然你问了这个问题——我想我也还有体力再做一次传送。”
“再躺下来,这是今天最后一次了。”
乔纳思很开心地服从指示。他闭上眼睛,等着,再度感觉到那双手。接着,他又感觉到那股暖意,感觉到阳光从天空泼洒而下。这一次,他躺在舒适无比的暖意下,慢慢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他知道真实的自己只不过是过了一、两分钟,但是他那正在接收记忆的另一部分,却已经在太阳底下待了好几个小时。他的皮肤开始觉得刺痛,他忍耐不住,挪动了一下手臂,才稍微弯曲,手肘内侧立刻传来一阵灼痛。
“哎呦!”他大叫一声,在床上换个姿势。“哎呦呦!喔喔……”他缩起身子,就连张嘴说话脸部都疼痛不堪。
他知道有适当的字可以形容这种感觉,但是他被痛苦淹没了,说不出来。
突然,痛苦结束了。他张开眼睛,不舒服地蜷缩着身子。
“好痛。”他告诉老人,“我掌握不到那个词。”
“这就是晒伤。”老人告诉他。
“好痛!”乔纳思说,“但是我很高兴您把它转移给我。
真的很有趣。现在我比较有概念了,知道为什么它会带来痛苦。”
老人没有回答,沉默地坐了一秒钟才说:“起来吧,你该回家了。”
他们两人一起走到房间中央。乔纳思穿上衣服。“再见了,先生。”他说,“谢谢您给我上了第一课。”
老人点点头,看起来很疲惫,还有一点感伤。
“先生?”乔纳思怯生生的说。
“什么事?你还有问题吗?”
“我还不知道您的大名呢。我本来认为您是记忆传承人;但是您又说我现在才是记忆传承人。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老人坐回椅子,动了动肩膀,好像要藉此消除身体的疲惫。他似乎筋疲力尽了。
“就叫我传授人好了。”
第十二章 看见颜色
“你睡得好熟,是不是,乔纳思?”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妈妈问,“没有做梦吗?”
乔纳思微微一笑,点点头,他还没准备好该怎样说谎,又不想说出真相。“我睡得很熟。”他说。
“真希望他也可以。”爸爸坐在椅子上,弯下腰逗弄加波挥动的小拳头。婴儿篮就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加波头旁边的角落放着的填充河马,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一幕。
“我也希望妈妈看了加波一眼,“他晚上好吵喔。”
乔纳思整晚都没有听到小宝宝的哭声,因为他真的睡得很沉。不过他说没做梦,却不是真的。
在梦中,他一次又一次地驾着雪橇滑过冰雪覆盖的山丘。在梦里,好像都有目的地,只不过他弄不清到底要去哪里,只知道雪橇被强烈的风雪挡在某处。
醒来后,他内心仍然充满渴望,希望到达远处,找到那个正在等待他的东西。那种感觉很美妙,很让人欢喜,回味无穷。
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抵达那个地方。
他努力摆脱残存的梦境,收拾好功课,准备上学。
学校今天看起来有点儿不一样。课程没变:语言与沟通、贸易与工业、科学技术、民事法则和管理。但在休息时间和午餐时,刚晋升为十二岁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自己第一天的受训情形。大家同时开口,抢着说话,再迟疑地为自己的插嘴道歉;接着在描绘新体验的兴奋中,又忘情地再度插嘴。
乔纳思只是聆听。他牢记着不能跟别人谈论他的训练内容的规则。反正也无从谈起,因为在安尼斯的经历根本无法描述。谈到雪橇,就不能不提到山丘和雪,但是对于从没有经历过高度、风或如羽毛般雪花的人,又从何体会山丘和雪呢?
即使已经受过那么多年的精确语言训练;他也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阳光。
所以乔纳思的最佳选择就是安静、聆听。
下课后,他依然和费欧娜一起骑车到养老院。
“昨天本来想跟你一起回家的。”她告诉他,“你的自行车还在,我等了好一会儿,后来时间不早了,我就自己回家了。”
“很抱歉让你久等。”乔纳思说。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公式化地回答。
“我多留了一会儿。”乔纳思解释。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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