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授人甩甩手,就好像要把东西拂到旁边:“哦,你的老师受到很好的训练,了解他们知道的科学真相,每个人都接受了完整的职业训练。只不过……没有记忆,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意义。他们把记忆的重担加在我身上,我的前一任记忆传承人,以及他以前的记忆传承人身上。”
“以及以前、以前、再以前的……”乔纳思很了解地接着说。
传授人笑了,但笑声有些刺耳:“没错,下一个就是你了,真是天大的荣耀。”
“是的,先生。在典礼中他们跟我说过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有几个下午,传授人没有训练他就让他离开。乔纳思发现只要他抵达时看见传授人弓起身子,轻微的前后摇晃,脸色苍白,那他很快就会被打发走。
“走吧!”传授人紧绷着脸告诉他,“今天我很痛苦,明天再来。”
在那样的日子里,乔纳思只能怀着担心和失望的心情,沿着河岸骑回家。路上只偶尔见到几位送货员和正在工作的园丁。小一点的孩子下课后都留在育儿中心,大一点的则忙着当义工或受训。
他想测试发展中的记忆,于是望着路边的草丛,想找出绿色;当绿色跃现时,他马上专注捕捉,加深它的形象,并尽可能将它保留在自己的视觉中,直到头痛了,才让记忆飘走。
他凝视着平坦、毫无色彩的天空,将蓝色的记忆引出来,最后终于回想起阳光,并感觉到短暂的温暖。
他站在跨越河面的桥墩下,望着这座只有外出处理公务方可穿越的桥梁。乔纳思曾经在学校旅行中,跨过这座桥去拜访外界的社区。河界以外的地区和这里大同小异,一样都是平坦、井然有序的农田。沿途所见的社区也跟自己的社区差不多,只有房屋样式跟学校的课程略有不同而已。
他很好奇:在更远的、那些他没去过的地方,会是什么景致?邻近的社区外面有着广大的土地,山丘是不是就坐落在那里?有没有他记忆中看见的那个刮着风沙、大象死亡的地方?
有一次,在他被打发走的第二天下午,他问传授人;“是什么让您如此痛苦?”
传授人沉默不语,乔纳思继续说:“首席长老一开始就告诉我,接收记忆会带来无比的痛苦。您也跟我描述过,上一位记忆传承人在失败后将痛苦的记忆释放出来。但是,我没有受过苦,真的还没受过苦。”乔纳思笑了,“哦,您在第一天让我感受到日晒的痛,但那并不严重。是什么让您如此痛苦?如果您转移一点给我,也许就可以减轻您的痛苦。”
传授人点点头:“躺下来,”他说,“我想,时候到了,我不可能永远保护你。你最后还是得承受一切。”
“让我想想。”他继续说。乔纳思躺在床上,内心不由得忐忑起来。
“好吧!”过了一会儿,传授人说,“我决定了,我们就从较熟悉的事物开始,让我们再次回到山丘和雪橇上。”
他将双手放在乔纳思的背上。
第十四章 安抚加波
这次的记忆跟上次很像,但显然不是先前那座山,这里的山势陡峭,雪也没那么大。
乔纳思察觉到天气更冷了。他坐在山顶上等候时,发现雪橇下面的积雪不像以前那么厚、那么松软,而是质地坚硬,上头覆盖着一层浅蓝色的冰。
雪橇向前移动了,乔纳思开心地笑着,期待能在冰凉的空气中开始令人屏息的滑行。
上次的山丘是雪覆大地,所以滑行顺畅;这次却是冰封大地,滑动不易。他一直往旁边溜过去,速度越来越快。乔纳思拉起绳子,想要好好控制雪橇,但是陡峭的山坡、飞快的速度,让他的双手无法招架,他再也没有自由的快感了,取而代之的是狂乱失控的恐惧。
雪橇一路下滑,拐弯,最后“砰”的一声,撞上山崖。
乔纳思被震得离开雪橇,拋向半空中,双脚扭在一起掉落下来,他听见骨头撞裂的声音,脸则被尖锐的冰块边缘刮伤。
终于他停下来了,惊恐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除了害怕,什么都感觉不到。
接着,第一波痛苦袭来,他喘了一口气,那痛就像有人拿一把短斧在砍他的腿,将炽热的刀刃慢慢地划入他的神经。在极大的痛楚中,他意识到什么叫做“火”,感觉火焰舔舐着他破裂的骨头和肌肉。他想要移动身体,却做不到,痛苦越来越强烈。
他大声尖叫,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啜泣着转过身,在冰封的雪地上呕吐,鲜血从他脸庞上滴下,跟吐出来的东西混在一起。
“不要!”他大声哭喊着,但是声音被空寂的大地吞没,随风飘逝。
突然之间,他又回到安尼斯房间,整个人蜷缩在床上,脸上沾满了泪水。
现在终于可以移动了,他将身体前后伸展,深深吸了一口气,藉以释放记忆所带来的痛苦。
他坐起来,望着自己好端端的腿,那痛彻心扉的切割感已经远离,但是腿上、脸上依然十分刺痛。
“我可以吃一片止痛药吗?求求你!”平常止痛药随时可得,无论是身体瘀青或受伤、手指压伤、胃痛,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擦破膝盖,都可以拿到一罐麻醉软膏或一片药;比较严重的,甚至可以马上打一针,把人及时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但是传授人说不行,他的眼睛望向远方。
那天傍晚,乔纳思推着自行车,瘸着脚走回家。相比之下,晒伤的痛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也不会停留在身上。但是这次的疼痛一直持续着。
它不像刚撞上山崖时那般难以忍受,乔纳思试着勇敢一点,他记得首席长老曾经称赞他很勇敢。
“乔纳思,你怎么了?”晚餐时,爸爸问他,“今天晚上你好安静。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药?”
乔纳思牢记规则,跟训练有关的伤害通通不准服药,也不能跟别人谈论他的训练过程。
到了“分享时间”,他推说自己累了,因为学校的功课非常繁重。
他早早进了卧室,透过紧闭的房门,听见爸妈和妹妹一边帮加波洗澡,一边开心地笑着。
他们从不知道什么是痛苦,这让他感到格外的孤独,不禁开始搓揉疼痛的双腿。最后他睡着了,一次又一次,梦见自己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山丘上。
训练持续进行,每天都免不了痛苦。腿部骨折现在看来还算是温和的,因为在传授人的带领下,乔纳思一点一滴地进入过去更深沉、更恐怖的苦难。每一次,传授人基于不忍,都会好心地用一个充满色彩的欢乐回忆作为结束:也许是在碧绿的湖面上轻快地航行,或是一片开满黄花的草地,或是太阳下山的彩霞。
但是这些美丽的景致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
“为什么?”乔纳思问。他刚刚才又经历了一段磨难,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东西吃,他那空洞、膨胀的胃部因为饥饿而剧烈地痉挛。他苦不堪言地躺在床上,“为什么你和我必须保留这些记忆?”
“它带给我们智能。”传授人说,“没有智能,我就不能发挥功能,给长老们提供建议。”
“但是您能从饥饿中得到什么智能?”乔纳思忿忿不平地说。虽然经历已经结束,他的胃还在阵阵抽痛。
“许多年前,”传授人告诉他,“在你出生之前,一大堆市民向长老委员会请愿,希望能够提高出生率,而不是只生三个小宝宝,最好是指定每位孕母生四个,这样人口就会增加,也有较多的劳工可以派遣。”
乔纳思一边听,一边点头:“听起来蛮有道理的。”
“他们建议,有些家庭可以多容纳一名孩子。”
乔纳思又点点头:“我家就可以。”他指出,“我们今年多了加波。有第三个孩子,很好玩儿。”
“长老会征询我的意见,”传授人说,“他们也觉得好像行得通,但这是新措施,所以他们想借助我的智能。”
“而你运用了你的记忆?”
传授人承认:“最强烈的记忆来自饥饿。这要回到好几代、好几世纪以前。由于人口过多,到处都有人挨饿。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战争接着就来了。”
战争?这是一个乔纳思从没听过的概念。但是现在他已经对饥饿很熟悉了,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腹部,回想起挨饿的痛苦,“所以您跟他们描述什么是饥饿?”
“他们才不想听痛苦的经验,他们只想听建议,所以我也只是警告他们,反对增加人口。”
“不过您说那是在我出生以前的事。他们很少来询问您的意见,除非——您是怎么说的呢?面临了前所未有的状况。上次他们来找您是什么时候呢?”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飞机飞过社区的上空?”
“记得,我吓坏了。”
“他们也一样,他们本来准备把它打下来,但征询我的意见时,我告诉他们不要急,再等等看。”
“但是您怎么知道?您怎么知道是驾驶员迷路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运用了从记忆中获得的智能。我知道在过去有很多次——实在是太多次了——只要是在匆忙、慌乱和恐惧中摧毁对方,就会为自己带来毁灭。”
乔纳思有点了解了,“那就是说,”他慢慢地说,“您具有毁灭的记忆。而您也会将这个记忆传给我,这样我才能获得智能。”
传授人点点头。
“但过程会很痛苦。”乔纳思已经了然于胸了。
“相当痛苦。”传授人同意道。
“那为什么不让每个人都拥有记忆?如果由大家共同承担,每个人都分得一小部分,您和我也不用承受这么多的痛苦。”
传授人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他说,“但是这么一来,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痛苦,他们就是不要这样。这也是记忆传授人这么重要、地位这么崇高的真正原因。他们选上我——还有你——来为大家挑起这份重担。”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乔纳思生气地问,“实在不公平,我们来改变它!”
“你认为我们能怎么做?我一直想不出可行的办法,而我还号称是最有智能的人呢!”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啦!”乔纳思急切地说,“我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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