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熟悉的淡薄荷气息。
“……你是……”她拧紧了眉头,艰难的启唇,发出喑哑的声音。
你可是他?
她真想这么问,却不知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答案。
不是?
好,那便作罢。
是?
那么阮郁,你可告知于我,这两年,为何音讯全无?你可告知我,为何不曾守诺,前来找我?
你可告知我,可还爱我?
你又可知,这两年,我过的是何等艰难?我受的是何等苦痛?
倘若你真的爱我,那么你又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除非你,真的没有爱过我。
“在下,平山鲍仁。”
她抬起头,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平静且坚定。
青年没有骗她。
失望之余,还有一丝庆幸。
他果真不是他。
诗会上,鲍仁仅思索片刻便能出口成章,丝毫没有他当年被逼作诗时的窘迫。鲍仁无论走向何处与谁交谈,都谦逊有礼低首作揖,丝毫没有他当年大气的神色与温柔且稍显羞涩的笑容。
鲍仁的字从行楷,清晰且飘逸。
他的字从行草,杂乱且富有神韵。
鲍仁的眉头处时常沉锁,而他一向是舒展的。
鲍仁的声音冷寂凛冽,如寒风穿竹,残月踏涧。
他的声音低沉清越,似深秋雁过,春夜悠笛。
鲍仁若无意间撞上她的目光,定会低首致歉。
而他,会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将自己变作她的和煦春阳。
他不是他。
可鲍仁的出现,仍旧毋庸置疑的打碎了她原本竭尽全力粉饰的太平与安定。她做不到不去想那个青年,不去想他来自哪里要去何方,他此时此刻正在做甚,将来又要干些什么。她做不到不去打听有关鲍仁的一切,他的下榻之处,他的此行所为。他的故事,他的梦想。
倘若……倘若,他能像他一样……倘若,她能把他当作他。
她寻了个好日子,邀仍旧停留在余杭的鲍仁小聚。
她记得诗会那日,他避开了所有的酒杯,至始至终端着自己的那一碗茶盏。于是她准备了上好的毛尖,上好的清泉。
香茗入口,她捕捉到他眼中转瞬而逝的一丝惊叹。
看到他的反应,她竟释然一笑,感到满足。
“不知公子,是否介怀在下的身份。”
鲍仁闻言,竟站起来作了一揖,“鲍仁不敢。苏姑娘才貌双全,德艺双馨,能被姑娘邀会,与姑娘同桌品茶,是鲍某三生有幸。只因命运无情,世事造弄,各人无奈选了各人的路。”
她颔首,“说得好,只因命运无情,世事造弄。不知鲍公子,也有自己无奈选了的路罢?”
鲍仁一怔,“……姑娘所言,鲍某不甚领会。”
“你自小胸怀大志,意在仕途。”她轻抿一口茶。毛尖,有些太清苦。
“……是……”
“奈何求取功名之路漫长且花费巨大。你承担不起,便背井离乡,万里迢迢走遍江南,想要靠文笔为生,攒足银两。不料路遇匪徒,被劫去了先前赚到的所有银两,只得停在余杭。”
“不知姑娘是在何处听说……”
“倘若,我告诉你,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为你供全这上京的所有费用,而我只有一个请求,你会答应么?”她打断他,于茶盏中抬起头,平淡从容地看着他。
鲍仁缓缓站起,用坚定且不屈的目光回望向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美艳动人,却让他,这个与她相识接触不到一日的陌生人,都感受到她身上那难以抑制的沧桑哀郁气息的女子,“鲍某虽不才,家境贫寒,仕途多舛,但风骨气度尚存。姑娘大可不必可怜鲍某,还是收回方才的话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可怜你?”她拿出了真实的性子,嘲讽的弯弯嘴角。
鲍仁顿时哑口无言。
“我亦是在艰难时日受过他人恩泽的人。知恩当图报,可耐我欠恩人太多,反而无以为报,便放弃作罢。然而,对于其它正处在艰难时日的人,我是乐意于尽我之所能相助的。”
“……”
“并且,我仅有一个请求。”
“……”
“仅一个而已,还望公子应允。”
“……姑娘且先说。”
“五日。陪我游遍这余杭。”
鲍仁是欣赏她的。
那样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少的女子,小小年纪便盛名广传于整个江南,才貌可见一斑。
然而他未曾想到,那副倾国倾城的好皮囊下竟也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不可多得的灵魂。
游玩的途中,她毫不介意的讲出自己的故事。会在讲到趣事时开怀大笑,会在悲伤哀婉处提着嘴角流泪。她会在看到漂亮的鸟兽时感慨惊叹,继而紧追其后,直到跟丢了罢。她会在发现野林叶间鲜艳而圆润的浆果时直接将鞋袜脱下,三下两下爬上树,摘下细尝。
她会在山野间奔跑,会在江河边放声大唱。
她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那日,两人游完同归,在西泠松柏林的小路上,她忽然开口。
“他其实也是会做诗的。只不过那诗……还是不叫做诗比较好。”
“……例如?”
“你看,你看,就在那。”她上前快走两步,指着一棵最为高大蓊郁的柏树,“那日他就骑着青骢,停在这棵树下,我于现在这个方向,坐着油壁车。我跳下车,他也方束好马。我走过去,他说,他有了一首诗,只不过,只有两句话。”
他以目示意,等着她说完。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他微默片刻,说道,“好句。”
“是啊,在我看来,不究文藻修辞,这确是好句。直白,却令人感动。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未曾想好另两句。”她平静地赞美,平静地议论,平静地陈述。好似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鲍仁思索片刻,“不如直接加上当时二人相逢时的场景,后接此两句,表情意已定。此般叙事手法,倒不枉费后两句直白却感人的才情。”
她笑起来,拍手道,“如此甚好。你果然是造诣颇高。”
他轻笑,“那便加上……”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鲍仁,我可有同你讲过……”
“嗯?何事?”
“……没事,我记错了。”
我有同你讲过,你很像他么?
她给了鲍仁三万两白银的银票。
鲍仁走的那日,她以茶代酒,遥遥相送。
一饮而尽,满腔哀愁。她果然还是喝不惯毛尖。毛尖太过清苦,她的命里,早就不缺这样的物什。
8。
今年的春比之往日,来得晚些。
白梅早已凋零,海棠却仍未吐露芬芳。
捕快闯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绣手帕,绣的是一株并蒂莲。
并蒂莲花瓣重叠且繁多,需要用到的不同颜色的绣线也多,针法复杂。待他们说明来意,她对捕快说:“快要成了,你们且等我绣完罢。否则到时候,又忘了该用什么颜色的线,该从何起针。”
捕快一把从她手中扯过绣帕,“到时候?!小娘子真是天真啊,还以为能回得来?若是无大事,你当弟兄们愿意操着家伙逛青楼?”他□□着摸上她的脸颊,“再说了,我们当差办事,还需按小娘子你的节奏来?美人,面子可真大啊!”
她猛地站起来,左手扫开轻薄她的捕快的胳膊,右手顺势抄起案几上的茶杯,狠狠地向他头上砸去。
“既然回不来,那再多做件错事,也是无妨。”
鲜血从捕快的额头流畅地淌下,顷刻间便模糊了他整张脸。捕快“啊啊”的叫着,惊慌地用手按着额头,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佩剑就像她刺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竟敢伤了老子,老子今日放你活着走出这扇门,老子就他妈是王八!”
另一个捕快此时却冲上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同伴,拦下他的剑,“你莫动气!上头说了,要活的,完整的!你把剑收回去!万一不小心伤着这女人了,且不管头怎么处置你,钱老板也不会放过你!”
果然,是钱万才找的事。
当年明伏怒发冲冠为红颜,之后虽是安抚了钱万才,可面子是当时输了就没得捡了的东西,钱万才又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动不了明伏,动她就简单多了。更何况,当年之事,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而起。
当年明伏方离开余杭时,她就料得到钱万才报复她的时机到了。失去了明伏的保护的她,堪比失了莲叶遮风挡雨的白荷,轻轻一阵风一场雨,就能散了花瓣。可是她却未料到,过了一年多,直到今日,这场报复才来。其中原委,着实经得起推敲。
钱万才报官,声称她的采悦楼已逃了近三个月的税,税金近千两。
逃未逃税她不知道,也无心知道,但她清楚的是,只要钱万才要整治她,随便一个理由都是足够的,她都无从反抗。既已在劫难逃,且看他最后开出的是怎样的条件。
牢狱里空气潮湿,气味难闻。蚊蝇无时不刻不在眼前乱飞,偶尔还能听见老鼠吱吱地叫声。外加春寒料峭,地牢内更是阴冷。
她按狱卒发粮的时间,推断出此时正值午时。
这是狱卒第十五次发粮,换而言之,今日已是她入狱的第六日。
月白的云罗缎纤尘不染,发髻也丝毫不曾凌乱。除了吃饭时间,她始终静静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不哭不闹,不言不语。
其间她虽未被传召,倒是有过贵客来这肮脏不堪黑暗无比的牢狱中探看过她。
钱万才首屈一指。
他带着小厮,走到关押她的牢门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靠墙而坐的虚弱的她,轻笑一声:“苏姑娘,好久不见。”
她勉强睁开眼睛,从上到下大量他一番,随即一笑,“钱老板,别来无恙。”
钱万才饶有趣味,蹲下来,于牢门外平视着她,嘴角挑起一丝轻蔑的哂笑,“苏姑娘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像苏姑娘此等纤弱美人,是万万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