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将冬日粘人的寒冷融化,轻烟薄雾化成蝴蝶,翩翩欲飞。
方笙觉得顾明璋很爱笑,笑容真好看。
后来她离开长山乡下来到g市顾家却发现,顾明璋一点不爱笑,除了礼节性的笑容,在人前他基本上没笑过。
方家和顾家并不亲近,方笙的姑妈是顾明璋父亲的童养媳,在顾家长到十五岁未及圆房就死了,顾明璋父亲娶了他母亲后,依农村人的习俗带着新人到方家走娘家认下这桩接面亲。
顾明璋的母亲还算念旧,逢年过节经常到方家走动,及至他母亲在他八岁时去世,他父亲另娶了一个城里女人,两家就断了往来。
暑假顾明瑜到方家来是为了方笙家屋旁的老桑树。
城里没什么好玩的,他放暑假回乡跟小伙伴鼓捣养蚕需要桑叶。
方笙奇怪母亲和顾明璋怎么认识,方笙妈说:“暑假阿瑜和阿璋一起来的长山。”
那天怎么没见到顾明璋呢?方笙为少看顾明璋一眼觉得遗憾。
方笙不喜欢顾明瑜。
那天顾明瑜到她家时视线落在她家餐桌上,当时她家的八仙餐桌上只有一盘咸菜,她妈妈说:“家里穷,没肉没好菜就只有咸菜叶子吃。”
“咸菜叶子多好吃啊。”顾明瑜伸手指拈起咸菜叶丢进嘴巴,末了,还意犹未尽咂嘴。
方笙觉得顾明瑜是在无声地打她妈脸,批判她妈身在福中不知福。
后来方笙到了顾家,三餐大鱼大肉,吃得腻得要吐怀念起家中的咸菜叶子,隐隐明白当时顾明瑜那句话没有任何负面含义,可对顾明瑜的恶感却无法改变。
方笙妈牢记住顾明璋的话,那天后就没再带方笙外出求医,家里稀罕的鸡蛋不再拿集市上卖钱,口粮里省了又省,攒的那几毛钱买了红糖,孜孜不倦煮红糖水鸡蛋给方笙吃。
热腾腾的红糖水,白玉一样光滑的剥壳鸡蛋,吃完了,额头湿漉漉的汗水,周身通畅神清气爽。
方笙仍然畏寒,不过发烧喉咙痛的时间大大减少了。
方笙十二岁了,小升初,成绩优异。
农村女孩小学没读完的都不少,方笙能念完小学算不错了,要不要给她上中学方爸和方妈吵了起来。
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的方妈主张让女儿上中学。
“让囡囡读完初中考卫校,咱俩辛苦几年,她就不用跟咱们一样的命运呆农村受苦了。”
“哪里来的钱?课本要钱,学费要钱,小学有你在学校里免了学费,中学可没有,下面两个小子跟着也要上中学了,培养了她就没钱供两个小的了。”方爸反对,闺女嫁人容易,儿子若是没出息,要娶媳妇可难了。
昏暗的油灯晦暗不明,玻璃灯罩熏得黑乌乌,方笙妈摘了下来,拿过一块抹布,拭了又拭,那抹污黑顽强不退,泪水滴下,湿了抹布,污黑渐渐消失,再插回油灯时,屋里分明了许多,蛾子蚊子看到光亮飞扑过来,在周围绕飞了几圈,抵挡不了命运的安排,终于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方笙被送进镇上的竹器厂。
小小的大棚厂房,工人很多,挤得要命,很闷热,有一股馊味,像没清洗的猪圈发出来的味道,细细的篾片专跟方笙作对似,把她一双手扎出密密麻麻的蛛网似的伤痕,深浅不一,手指微微一动,火辣辣的钻心地疼。
下班了,方笙没有回家,她走下了村外的榕江堤,来到沙滩上坐下。
晚霞倒映在溪水中,红光里一尾尾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蛤蚬在浅水滩处还舒展着壳快活呼吸。
它们无忧亦无虑,真幸福。
方笙呆呆看着,一动也不动。
溪水中艳丽的霞光渐斩消散,倒映在水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后来是淡白的月光,入夜了,竹林里风声急了,嘶嘶声里间或响起一两声尖锐的喵呜声,像野猫,又像是狐狸。
据说,狐狸会叨走小孩吃掉,方笙没感到害怕。
她盼着给狐狸叨走,甚至盼着溪水能突然上涌漫过她的头顶将她淹没。
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万事皆空,没了烦恼。
方笙妈第二天早上找到沙滩时,方笙气息微弱,又发高烧了。
方笙妈哭哑了嗓子,把方笙扶坐到自行车后座上急忙带她去看医生。
有两年没坐着自行车后座被母亲带着外出求医了,方笙想起顾明璋。
晚上,同龄小伙伴在屋前泥地上划了圈,嗡嗡嗡玩着捉蜜蜂游戏,方笙躲在低矮的瓦屋后就着暗淡的月光给顾明璋写信。
“二表哥,城里是什么样子?你们会因为没钱不能上学吗?爸妈把我送去竹器厂做工,我不愿意,竹片剐到手指太疼了,我成绩那么好,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上学……”
笨拙、姣怯、懦弱的字体,没有逻辑杂乱无章的倾诉。
顾明璋收到信时怔了片刻便想起来,那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怯怯地喊着二表哥的小女孩。
那个表妹长的并不亮眼,奇怪的是稍一回想,竟然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
头发稀疏干枯,眉毛浅浅淡淡,腊黄的小脸,嘴唇泛着死灰似的白,不过,一双眼睛却甚是灵动,他记得她朝自己狡黠地眨眼时,自己开心得纵声大笑。
方笙后来想,自己当时写那封信是不是想向顾明璋求助?是不是不屈服于命运?
如果顾明璋不回信,她是不是和众多的农村女孩一样,帮家里干活赚几年钱后,到十八…九岁时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生活一辈子?
她自己也不清楚,其实那时能寄出那封信,有太多的凑巧。
方笙妈的学校给老师发的有信封还有宝贵的邮票,而她讨厌的顾明瑜在那年暑假到她家时给她家留下了g市顾家的地址,种种巧合加在一起改变了她的命运。
顾明璋给方笙回了信,信里邀请她暑假到g市做客,随同回信到来的还有一张二十块钱的邮政汇款单。
☆、第3章 你是一无二的
小村庄没有秘密,这张汇款单引起了大地震。
狂风大作,瓢泼似的大雨兜头盖脸,方笙的大伯和三叔打着木骨黑布雨伞,站在方笙家门口,愤愤地指着不让他们进门的方妈大声叫嚷。
他们要求三家平分这笔巨款。
方妈坚决不同意:“这是阿璋寄给我家囡囡的。”
“都是亲戚,凭什么你家独吞?”大伯和三叔说。
开始是大伯和三叔,后来大伯母和三婶也来了,再后来堂哥堂姐都来了。
三家人气儿不停顿吵了一天,最后达成协议,方笙家得十元,大伯和三叔家各得五元。
“分钱就要,准备礼物就只得咱家。”昏黄的油灯下,方妈一面往编织袋里装鸡蛋一面恼怒地说。
“小声一点。”方爸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给他们知道囡囡要去g市可就不得了了。”
方妈当即噤声。
女儿要去g市的事幸而是写信里那两家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让儿女跟着方笙一起去。
去的穷亲戚多了,女儿能得到的好处就少了。
可是,女儿这么小,从没出过远门,让她一个人去大城市真的很不放心。
方妈叹气。
“别愁了,囡囡虽然小,心眼可不少,不会出事的。”方爸安慰说,心疼地把编织袋里的十几个鸡蛋往外拿出两个,“少带两个不要紧的。”
方笙一直坐在角落里看着,看到方爸的举动,眼珠子转了转,说:“都拿出来,我不带。”
“不带怎么行?没有见面礼像什么话,小孩子不懂别说话。”方妈说。
“我说不要就不要。”方笙固执地道,停了停,说:“装一小坛咸菜。”
方笙当时想,一家人都舍不得吃的鸡蛋得留下,难吃的咸菜带去恶心顾明瑜。
他不是说很好吃吗?就让他吃得有苦难言。
汽车嘎吱嘎吱一路摇晃,方笙吐得小脸煞白,车窗外家乡的一切渐渐远去,最后留在脑海里的是堤坝上挨挨挤挤的小草,一片连着一片的,探头露脑,艰难地在大地求一席栖身之地。
到达g市时是下半夜,顾明璋信里说了,让她在车站下车后走到马路对面坐3路公交车,然后在东湖大厦站下车,进东湖大厦搭电梯上19楼c座。
夜里没有公交车。
夜幕遮住星光,城市的万家灯火已熄灭,冰冷的一座座从来没见过的高大建筑物在静寂里无情狠厉,黑洞洞的窗户像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
方笙竭力让自己两条小腿不要抖得太厉害。
路旁绿化带一整排的冬青树,枝叶繁茂,夜风刮过,咔嚓一声声轻响,像老人口中狐狸吃小孩的声音,许久有一辆车呼啸而过,灯光带来一点点安定,才镇定没一会儿,又有一个蓬头垢面疯子一样的流浪者拖着脏旧的布袋经过,过了不久,又有醉鬼摇摇晃晃走来,熏得人几欲作呕的酒气远远就闻到了,方笙紧爪着咸菜坛子,颤抖着,做着砸人反抗的准备。
夜色消退,天际露出鱼肚白,环卫工人推着小车挥动扫把,看到缓缓驶来的3路公交车时,方笙眼眶红了,发抖的身体终于从踩着钢丝绳回到陆地。
方妈怕她语言不通给她准备了纸卡片,方笙上车后把纸卡片递给售票员,用蹩脚的乡音浓重的国语说,自己到这个站下车,麻烦售票员到站时喊自己下车。
“坐下吧,到了我喊你。”乘客不多,售票员好脾气地冲她笑了笑。
方笙看着售票员与农村人迴然不同的洁白牙齿脱口道:“姐姐你真漂亮。”
“嘴真甜。”售票员心情大好。到站时看了看方笙笑着道:“从乡下进城走亲戚的吧?下车后找个公共厕所,公共厕所里有水龙头,洗洗脸拾掇一下精神些再去吧。”
方笙听从了售票员的话,洗了脸后又福至心灵用手指拢拢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把皱巴巴的衣服拉得略为平整些,还漱了漱口。
按下门铃等待的时间里,方笙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
房门拉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细长的柳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