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仍在黄天祥吃早点。坐在里面的长桌旁边,低头慢慢的吃,把它当作我最重要的事情。也许沉默的活下去,就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了。又或许几年后,会有人陪我坐在这里。两个人一言不发,什么都可以不说,也觉得自在。
突然觉得自己的凉薄。爱情对我来说,真的可有可无。或者,我根本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一直想,不要像母亲,为一个负心薄情的男人,赔上自己一生。我为母亲觉得不值。
每当想起母亲,我都要用手捂住眼睛,那样,就没有人看见我落泪了。
“你怎么了?”
突然听见身边传来关切声音。一瞬间我竟想起我恨的那个男人,我不愿意称他作父亲。
深呼吸,展开笑容,睁开眼睛。他逆光坐在我身边,身形清瘦挺拔,恍惚间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是年轻的男孩子。带着一点点忧愁,一点点微笑,就那样温柔的看着我。
突然间,我的眼泪就在他讶异的目光里掉落下来。
我仓皇离开。
怡园依旧是静谧的,光线因树木成荫而有些昏暗,却让我心里多了些绰余。
是在园子里的第二个夏天了。这一年,时光像流水一样抚过我的皮肤,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生,或者死,都是这样单纯的事情。苏州的空气里,依旧氤氲着一种水汽。让我闭上眼睛,就可以闻见六百年前那株紫薇的香气。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我想我的心,一直活在淡漠的秋天。
想起几天前的偶遇。年华似水,匆匆一瞥。怎样的惊鸿,都只能成为心底细微的光影,带不到现实中来。
原来我并非麻木。只是不敢去爱。
他温柔目光,就永远封存在这个幽暗恍惚的夏天吧。那样就没有伤害,没有孤寂了。谁说的,两个人,往往更寂寞。
园长让我去锁绿轩为杭州来的游客讲解。我点了头,穿过回廊走去锁绿轩。
“款竹门深,采芝人到,任满身风露,姓名题上芭蕉”,远远的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吟诵对联。这也是我素喜的一句,有企羡隐逸的高洁之情。
看见那个人转过身来,黄色T恤,年轻美好的样子。他脸上是惊喜神情。我心下一惊,转身就要走。
“为什么总是要躲我?”
他拉住了我,语气就像叹息,又有孩子气的怨尤。
我终于明白,有些人,在劫难逃。
回身凝视他眉眼。仿佛是自我梦中走出。抬起手,细细抚平他皱起的眉。心里也微微叹息。
该来的,逃也逃不掉。就让我溺死在这温存的目光里吧。
他俯身过来。*湿润清凉。
牵了手走在观前街。就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
他叫程苏州,刚拿到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比我小了一岁,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笑容却纯粹干净,像个孩子。
他眯起眼睛宠溺的看我,我的心就像日光曝晒的花瓣,幸福而哀伤的蜷曲起来。
我们去得月楼吃西瓜鸡,松鼠鳜鱼,太湖三白。程苏州不爱吃甜,每每都皱起眉来,却又看着我笑,连称好吃。
“傻瓜。苏帮菜比杭帮菜甜许多,不爱吃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笑说:“以后我要习惯啊。”
怔怔掉下泪来。这幸福太突然,叫我惶恐。我们真的会有以后么。
不知道为什么,遇见程苏州之后,我就变得患得患失,常常无缘无故掉眼泪,晚上也总是看着月亮没办法入睡。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他走过来,抱住我,轻轻耳语:“小蝶,不要怕。我们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叫所有人都嫉妒。”
可是,程苏州,后天你就要离开了啊。南京和苏州,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可是这样,我就抱不到你了啊。
程苏州离开之后,我依旧每日在怡园里工作。比起以前,更加沉默,常常发呆。想念一个人的样子,大概总是呆呆的吧。
晚上他总会打电话过来。语气温柔,哄我入睡。讲很久的话,然后我说晚安,他就轻轻的应着,安。
安。
可是挂了电话之后,我仍旧睡不着。想念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他的吻,他的拥抱。想念他身上淡淡烟草的味道。
程苏州抽的是万宝路,薄荷的。Marlboro,MenAl。26ddanceOnly。他说,解释有很多种,男人永远会记得女人的愛。男人记住愛只是因为浪漫。男人总是喜欢回忆爱情中浪漫的成分。
我问他,你最喜欢哪种解释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小蝶,我不会忘记你。
答非所问。却让我同时甜蜜与心碎。我不想成为你的回忆,即使是永恒的回忆。让我天天看着你,抱着你。那样真实的温暖。
想说的话,终是没有开口。
后来睡不着的时候就开始抽烟。爱喜。瘦长洁白,像情人的手指,有暧昧的安慰。顶端是心脏的形状,有时候我就看它慢慢燃尽,就像心慢慢凋谢。
想起容若的梦江南。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程苏州,即使我们同在江南,我却依然觉得远隔重山。你会懂得我的思念吗。你能听到我的难过吗。
也许纵使同在愛中,也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抬起头,天空已经开始变亮。我就是这样一夜一夜,清醒的看着时光从指缝中溜走,不能够遮挽。
半个月之后,他终于风尘仆仆赶到我面前。
眼神依旧是明亮的,笑容依旧是清澈的,身边却站了另外一个女子。她眯起眼睛看我,*弧度甜美,却有微微的挑衅。
“小蝶,她叫米雪,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也在南京念书。听说我要来看你,她也想见见你。”程苏州快乐的向我介绍,却丝毫没有注意我的憔悴和黯然。
我勉强笑笑,向米雪伸出手去:“你好,我是胡蝶。”
米雪握住我的手,不动声色的望了我一眼,又摆出招牌式笑脸,道:“姐姐果然好漂亮呢!”
我听得出她加重了姐姐这两个字,她是在提醒我,我与他们的不同。是啊,他们年轻活力,前途美好,而我,真的配不上程苏州。
可是我愛他。我不能放开他的手。
我娴熟的挽了程苏州的臂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他也笑着看我。我看见,米雪紧攥着的拳头。
她眼神嫉妒,笑容却毫不输给我,撒娇般拉过程苏州,嘟着樱桃小嘴说:“不准你重色轻友!”
程苏州也似乎习以为常,丝毫不恼,反而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宠溺的样子。我看得愈发刺心,终于忍不住转身就走。
“小蝶!”
我不理他,加快了脚步,跑到假山一角,蜷缩成在羊水里的样子,终于哭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和她一起来,是要让我看看什么才是一对璧人吗。好吧,你做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苏州终于找到我,他蹲下来,一言不发的抱住我,任我怎么挣扎都不放。等我平静下来,他用从未有过的忧伤语气对我说:“你怎么能误会我。”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好看的眼睛里有浓墨重彩的失望和悲伤。我恨自己乱吃醋,恨自己对他没有信心,更恨自己的任性。
我什么都没有说,更紧的回抱住他。他身体一颤,然后用手轻拍我的后背,温柔道:“是我不好,明知道你那么没安全感还带米雪来见你。可是,你要相信我啊。你这么误会我,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心狠狠的痛起来。程苏州,为什么我们愛得那么辛苦。为什么要互相伤害再互相舔舐伤口。难道我们是一对刺猬吗,在寒冷的冬天拥抱取暖,却也把刺贯入对方身体。
夏末的傍晚有点凉了,程苏州的体温愈发清晰起来,让我贪恋那一点拥抱的温度。听着他的心跳,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真的能看到地老天荒。
不过两日,他又赶回去上课。挥手看他们离开,心里的失落无法控制。好像丢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等程苏州大学毕业,他便会来苏州工作,那样,我们就可以朝夕相对了。他是那么承诺的。
然而我愛的那个歌手那样唱,你曾说过,会永远愛我,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
心里反反复复。整个人越来越憔悴,夜里无法入睡的次数更加多起来。终于,园长对我说:“蝶儿,去看看医生吧。也许,你母亲……”
我有些惊讶,园长竟然认识我母亲。他有些歉疚的看着我,解释道:“当年我与你母亲同学。只是,你母亲太骄傲,不肯看我一眼。后来,我也赌气装作不认识她。那么多年了,什么都过去了。蝶儿,你父亲因你母亲的抑郁症而离开她,却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你不要怪他。”
我的心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彻骨的凉意。莫非我也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
园长惋惜的叹气,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儿子是这方面的专家,希望能帮到你。这茶院的工作,就算是请病假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园长的儿子,林念。他穿着西装,约我在咖啡厅,丝毫不是医生对病人的模样。我听说,林园长的儿子留学英国四年,果然是西洋做派。
“胡小姐。我怕你在我的诊所感觉拘束,便挑了这地方,希望没有唐突了你。”林念对我微笑,目光柔和。
我看着他举止成熟得体,对他的好感不免又赠了一分。这样体贴的医生,怕是世间难得的吧。于是对自己的病,也更有了些信心。
他递来一张纸,标题写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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