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这些又是什么人,他急切地希望此刻能有个人出来,哪怕是敌人也好,跟他讲明白说清楚。
男人们冷漠地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只动物。他试图把头抬高撑起,脑中马上一阵昏眩,他不得不重新躺回去,接下来一阵反胃,继而,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率兵攻打苻坚,被杨定突袭,他在指挥后退的时候莫名其妙倒下……那么,他昏倒了多久,昏倒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是什么使我昏倒了?被谁在后面给来了一下吗?”他狐疑地想,这时有人拿了一个囊袋到他嘴边,他嗅到刺鼻的气味。
“不,我不需要。”
但拒绝无效,他们把他的下巴仰倒,酒灌进他喉咙里。他不住咳嗽起来,头更胀痛得难受。目前他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意识到,但天性使他奋力挣扎,甚至不顾一切想要站起,他们木着脸把他按了下去。
一阵热血充上他脑部,他竭力抵抗他们,天旋地转的混乱。他瞳孔收缩,一瞬间回到那个噩梦里,那个阗黑大雨的夜晚,令人心悸的疼痛,伴随着不知是谁的高声叫喊,还有闪过眼前的光亮……像一股久被压抑的地下泉水突然间爆发似的,随即又膨胀成大河里汹涌的浪潮,他跳起来,紧接着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他重新陷入半昏迷状态。
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到他耳朵里,他依旧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现在,他全身上下,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意识渐渐迟钝。
这时,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说着鲜卑语:“呀,醒过来了吗?”
那是一个穿着脏旧褶裤的少年,有一张黑黑的又带些淘气的脸。见他睁开眼,他先是眼睛一亮,继而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还认得我吗?”
他点头,那个与他们慕容家勉强扯得上关系的自称是拓跋代王的孙子,拓跋珪。
“你……你怎么……”他努力挤出几个字,听到熟悉语种的激动的同时也让他慢慢将理智找了回来,要知道刚才那刹,他觉得自己濒临崩溃。
拓跋珪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告诉他,他被人放了冷箭,背后护卫一锤过来,挡开冷箭,却也“很不小心”地把他给砸了。主帅一晕,秦兵势头更猛,突袭的两千人硬是把他们万把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他从马上掉下来,鲜卑人跑光了,遇到了路过的独孤人,所以,他们现在在独孤人的小队落里。
“独孤?……匈奴?”
拓跋珪点头:“他们似往西南去,难道去找姚苌?”想了一想,带队的是刘罗辰——他在自己和凤皇脸上抹了两把泥,小心着没被刘罗辰瞧见——刘罗辰带的人不多,但都很谨慎的样子。到底去哪里干什么呢?因为思索,他的大拇指与食指中指无意识间交替摩挲,慕容冲瞧见,却是一顿。
“他们说你好像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也是,他们用的是独孤部的一种土话,跟常用匈奴语有很大不同,出了他们那范围估计也没人懂,幸好我还知道。你不用殆气,现在好些了么?”
未及慕容冲答话,由远及近忽似山岳崩陟,男人们都往帐口赶,拓跋珪出去瞅了一眼,回头来一把抓起他的手臂,也大步出门,因他与众人混熟,立刻就通过了。到了外面,慕容冲才明白那震天撼地的、使人不安的声音是什么。
一群不知从哪里奔来的野马,多达上百头,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如洪雷,猎猎鬃毛如随风招展的旗帜,形成一幅壮美而迤逦的画卷。
独孤人都被吸引住了,他们大喊着,纷纷从扎营的帐子中出来,有的又匆匆回头去拿套索马杆,有的已经迫不及待的跨上自己的骏骑。驯服野马是草原人从骨子里抑制不住的一种血性与激情,整片营地呈现一片狂乱骚动的景象。
“好机会。”慕容冲想。这时拓跋珪拉着他跑起来,他喊问:“你干什么?”
少年答:“好机会!”
可是自己并不会驯马,慕容冲想起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有片刻失去把握。
然而已经不容多想了。
不多时到了庞大马群的边缘,一匹匹马风驰电掣闪过,它们高昂着头,披散着鬃髦,仿佛在骄傲的宣布人根本别妄想驾驭它们。
但拓跋珪只是集中精力凝视着,他既然要逃,那它们中就一定要有一匹为他出力不可。
突然!
他动了,像一头发现了食物的老虎,只不过极其短暂的一瞬,他迅速的揪住一匹白马的鬣毛,顺势荡了上去。从没让人骑过的生马哪能容忍这样的欺辱,乱蹦乱跳着要把附身的异物甩出,周围人看得热血沸腾,幸而拓跋珪颇具力气,身手也够敏捷,他死死搂抱住白马脖子,然后用力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人立,前蹄高昂,慕容冲想此刻要有人敢上前肯定被踢死了,而马上人大半个身子也被丢到了空中,一圈又一圈,尘土飞扬,一切落地的刹那,他被拖了上去。
所有的东西呼啸着急速后退,独孤众人仍未反应过来,还在兴高采烈的欢呼。少年扭过头来对他咧嘴大笑,一片一片的云彩自头顶流过,百草荒芜,风冷劈面,然而心里竟是觉得前所未有的爽快了。
杨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双膝一软,跌了下去。
后面并无追兵追来,她喘着粗气,稍稍放心,想要站起,两腿却犹如筛糠。歇了一回,终是不敢久留,又勉力强撑,慢慢朝前走去。
四顾荒野,偶有秃鹫扑下,啄食饿殍白骨,然后,像嫌皮包骨的人尸并不美味,嘎嘎叫着腾翅离开。
长安该朝哪个方向走,到底还有多远,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纷乱的想着,吃的没了,刘妈妈也没了,只剩她一人,是不是也要饿死在这里?
原以为,因饥饿而人相食已是至痛惨剧,却不料,因乐趣而食人,彻底把人当成了畜牲,这样的人,还是人么?
她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她想起以前,她还没成亲的以前,那时她是仇池公主,常常偷溜出天水到外面玩,见到很多事,虽然一样有很多不好的事,但不至于到这地步。这世间,到底怎么了?
哭啊哭啊,哭了又想,想了又哭。
“小哥?”一个声音靠近道。
她猛然抬头,泪眼蒙胧中出现十来个人,带头的,是那个曾怀抱少女求一碗水的男子。
男人名俱石子,他说他是氐人,鲜卑人屠了他们的村庄,当时他正上山砍柴侥幸逃难,红了眼睛,星夜赶往邻村。邻村多与他们姻亲,村长更是他舅舅,众人心知势单力薄反抗肯定不是鲜卑的对手,便协议不如携粮去长安襄助天王。百来人分成两队,他们这队运气不佳,三天前碰上了慕容永,死伤大半,为了掩护剩下的人离开,他眼睁睁看着他的表妹被打死。
“那个……姑娘,是你表妹?”她听了,久久无言,终于问。
“唔。”
她不说话了,低头赶路。
“小哥也是仰慕天王所以要去长安的吧。”
“……嗯。”
“跟你在一起的妈妈呢?”
“死了。”
“莫非——也是鲜卑人干的?”
“嗯,妈妈为了我——”
俱石子深吸一口气,拍拍她肩膀:“小哥,振作起精神来!鲜卑人视我等如草芥,我们好多兄弟无辜死在他们手里,总有一天,我们会为他们报仇!”
在俱石子的带领下,躲躲藏藏小心翼翼,十余人终于进了长安见到苻坚。村民们将拴在腰间的褡裢呈上,望着那黄澄澄的黍麦,虽然数量不多,但穷时半口粥胜过富时山珍宴,苻坚真切感受到一片赤诚的心意。
“将孤的羊牵来!”他忽然喊。
“陛下?”左右不解。
“去,把杨定权翼他们也召来,大伙儿很久没吃什么像样的了,干脆今儿宰了羊,和众义士一齐分享!”
“可是陛下,那是最后一头羊啊……吃了它,要是……”
“哪那儿罗罗嗦嗦的,叫你去就去!”
侍从突然抹了把泪,低头去了。
杨容混在众人之中,因面容脏污,又是男儿打扮,故以苻坚并未认出她,她也并不急着上前相认。
俱石子知道此刻城中连草根泥土皆已挖来充饥,宰羊而烹,实是苻坚从嘴中抠出最后一口。他大为感动,叩头道:“陛下,陛下恩泽广被四海,我等有幸沐之万一,已无以回报,那羊还是莫宰了,以后留待大用罢!”
苻坚摇手:“壮士们冒死前来,一头羊算得了什么?将士们有吃的,孤不会亏了自己;将士们没吃的,孤也不会独个儿吃肉。若是注定要饿死,仅仅一头羊,也是无力回天的。”
俱石子洒泪:“陛下乃当世仁君,必得天佑。可恨那些白虏,残虐无道,上逼明君,下涂生灵,我等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实在太苦。陛下!”他抬起头:“小人有一想法,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但说无妨。”
“小人恳请混入白虏大营,约定时间,放火以作内应。”
“放火?”
“是。”
苻坚拧紧眉头:“可是,一旦被——”
“我等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报效天王,如果老天开眼,让我们真成功的话,就算死,也心满意足了。”
“壮士!”苻坚叹,扫一圈余下十几人:“你们呢,你们也都愿意这样做?”
汉子们二话不说,齐齐跪下。
“这是白白看你们送死,让孤于心何忍啊——”
“请天王成全!”
苻坚下来台阶,亲手一一扶起每一个人:“罢了罢了,时运不济,演变到如今局面也是天意。孤不想让你们放火,是觉得对战局无益,但诸位若铁了心,便好自为之吧。”
高盖在段随处吃了几盅酒,酒很烈,他又多饮了几盅,出来时感觉有些微醺。
秋天已尽,北方的风“呜儿呜儿”地吹过来,卷起一地枯草。
四周人迹寥寥,经过校场时他看见场边高高耸立的几根木杆,木杆上悬挂着数颗新鲜的人头。
又有秦军将领死了,他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