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望着她,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手和脸都被刮破了,眼睛里有掩不住的疲乏,汗水黏嗒嗒的淌下,头发乱得像鸟窝。由于无望和倦怠,每个人都显得呆呆的,对于她所说的“办法”仿佛无动于衷。
“火越来越烈,根本止不住,照这样过了今晚也许就能烧到顶上,我们只有——挖个洞。”舆龙姬刻意加重最后三个字,“这是我和薛采最后的决定。”
人群沉寂了一会儿。
“再也没有其他法子了,我们不可能从悬崖上跳下去,对吗?”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痛苦。
薛采拍一拍她肩膀,此刻他同她一样,也是衣冠不整,蓬头垢面。他的声音喑哑但不容置疑:“开始挖吧!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做且能做的事,能挖多少是多少。”
“有用吗?”有人迟疑的问。
“大部分人挖洞,小部分人在洞周围挖一条沟出来,隔一下火。长生天保佑,也许我们能活着。”他道。
“好吧,那我们还等什么?”一人突然大声呼喝,挥起粗壮的胳膊。
“对,对,听头领的!”
“不能跟畜牲一样等死啊!”
求生的意志在人的心头熊熊燃烧起来了。林火越旺,意志也就越旺。
他们的祖先,也许经历过比这更艰苦更难捱的时刻,但是,绝不放弃希望。
腰刀变成了挖土掘石的工具——因为不太趁手,所以有人干脆直接用起了双手,有的合力抱一根树木直接撞击,薛采则带了两个人砍树现做木锨。每个人都很卖力,汗流浃背,一刻不停。没有人想到要吃东西,没有人想要偷懒。他们的手臂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直到它变得无比沉重……
傍晚时,一批人倒下了,一批人在苦撑;半夜,另一批顶不住了,剩下的依旧坚持;黎明时,最后一批累垮了,而之前休息的又站了起来……终于,旭日东升之际,一个不规则的也许称凹处更恰当的洞初现雏形。
薛采摊开四肢躺在地上,皮肤贴着泥土,不用看他也知道从小到大自己还没这么狼狈过。不远处舆龙姬正坐着休息,头耷拉到胸前,阿那嬛靠着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其他人也差不多:一下子瘦了一圈的,十个指头都在流血的……一阵风吹过,有一层什么轻轻覆盖在了脸上。他抹一抹眼睛。灰。
一惊。
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冲过来:“快起来,快起来,来了,来了!”
不论是躺是坐还是站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
火,众目睽睽之下,窜出头儿来了。
他们开始向洞里跑。恐惧刺激了人的本能,让本来连爬的力气都失去的人们一下子跳起来。
“姐——”阿那嬛叫着。
“薛采,你带他们先进去,别挤!你们,跟我去搬石头!”舆龙姬深吸一口气,把妹妹推过来,领着一群人从附近垒石头封洞口。
火飞快地吞噬着峰顶边缘的树木,像一个贪吃的孩子,烈焰熊熊,热浪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洞里的人也别闲着,把衣服脱了,堵住石头的缝隙!”
“这怎么行,不憋死了吗?”
薛采道:“为了尽力防止烟进来,大家将就些吧”。
“姐怎么还不进来?”阿那嬛焦急地。
“快了。”薛采也有些担心,不过他还是道:“只差一点点就好了。”
火星四溅。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深沉的桔红色。
“好了,你们快从那儿爬过去。”隐隐听见舆龙姬的声音。
“你呢?”
贪婪恐怖的火苗即使让最雄健的勇士也哑然失色。
“我最后一个。”
“头儿!”
“行了,别磨磨蹭蹭的。”
“你小心些。喂——”
舆龙姬忽尔返头朝火海奔去。
属下大惊失色,只见她半伏着身,在石头堆里左右穿行,终于,她捡起了什么,又朝这儿奔来。
“水。”她脸被烤得通红,眼圈黑紫,又一瞪:“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对,把水带进去!”她把水囊朝他一扔,气喘吁吁。
属下于是赶紧翻过去了。
“我姐呢?”底下阿那嬛接着他,仿佛要哭出来。
“就来了就来了。”他连忙应。
阿那嬛欲再问,一只手从未封的洞口出现,她松口气。
“啊!”极低的闷哼,那手又不见了。
“怎么啦?”阿那嬛尖叫起来,薛采也赶忙要去看,但那洞口在最高处,他急了,“把石头搬开!”
“不行啊。”有年长者道。
“怎么不行,要是舆龙姬有个万一——”
“我没事,刚才不小心滑了下脚。”舆龙姬的脸出现在洞口,笑了笑。
“姐!”阿那嬛瘫坐在地。
“可别小看你姐喽!”她还是笑着。
“那你快进来。”薛采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好。”她撑了半个身子过墙,人头攒动,她甩了甩头。
“舆龙姬?”
“我知道啦。”她应,摆好跳的姿势。
“我来接你。”薛采忽地道。
“好哇,那你可得接稳。”
他不再说话。她跳下,他接住,旁边属下抬起早已准备好的石头堵住最后的豁口。
“那条沟有用吗?”人们挤上来问。
“是的,是的。”
“我们会不会闷死?”
“不会。”
人群不再说话,也许是因为倾听火声,也许是因为疲乏,沮丧,没了力气。
“舆龙姬?”薛采的声音意外的颤抖起来。
他的一条胳膊——那条撑住她的胳膊——沾满了血。
“啊,对不住。”她勾了勾唇角,额头上却满渗汗珠。
“姐——你怎么了?”阿那嬛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爬过去看她姐姐的后背。衣衫早已一片污黑,一朵暗色的花正狰狞的盛开。
她脑袋里瞬间空白。
“舆、舆龙姬——”薛采的嘴无声的蠕动着,忘了要干什么,手抖得厉害。
“头儿,你受伤了?”旁边的人总算反应出了事,争先恐后前涌,舆龙姬大口吞着气:“都不要动!”
大家都不动了,实在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供人动。
“太黑了——”舆龙姬叹道。
“姐,你到底伤在哪儿,我看看。”阿那嬛掀她的衣服。
“不用了,没有用的。”舆龙姬阻止了她。
“现在可不是固执的时候。”薛采哑着嗓子道:“我给你止血,止住血就好了。”
“没用,咳咳,刚才摔下去,被石头砸到,咳咳,背很痛……咳咳……”她猛然喷出一口血沫来。
阿那嬛撕心裂肺的叫,紧紧抱住她。
“没事,没事。”她勉力抬起手,摸摸妹妹的头,对部众道:“我延陀一部,今日遭此大难,若侥幸不死,当有三愿。”
“头儿请讲!”延陀部的汉子们全部跪了下来。
“第一,亲手杀死刘显狗贼,以报两位族长惨死之仇。”
“是!”
“第二,仇报后,咳咳,大家迁到更远的地方,过阿尔泰山,过土拉河……咳咳,再不要卷入纷争,再不要为谁卖命,去过我们原本自由的生活。”
“是。”有人开始哽咽。
“第三,咳咳,咳咳,呕——”
“好多血!姐,别说了!”
“咳,第三,是你们两个——”一向坚强的女孩儿的眼眶潮湿起来:“薛部与延陀部,从我们爹跟冼姨时起,从来一起放牧,很多人成了亲家……咳咳,现在你们两个也,咳……我想,咱们两部并在一起,薛,延陀,爹跟冼姨应该都没有异议,咳咳,薛延陀,以后大家齐心合力,就叫薛延陀罢!”
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烈咳嗽不止。阿那嬛呜呜的哭泣。
“薛采,”一会儿她缓过来,“你要照顾好我妹。”
“不用你说。”
“哈哈,跟我赌气了呢,难得——咳咳咳咳!”
“姐,求求你别说了,你不要有事……”
“有生就有死,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咳咳,以后、以后,你们要好好的——”
她把薛采的手与阿那嬛的手拉到一起,合上眼。
“姐!!!!!”
“烟!冒烟了!”突然有人惊恐的叫。
垂首的人们茫然抬头。
塞在石头缝中的布料被引燃,丝丝缕缕神不知鬼不觉的钻进来。
“水!快拿水!”
“哪里有水呀!”
“这儿,这儿,刚刚头儿最后从火里捡来的——”
“快快快!”
小小一袋水,竟要了几个大汉一起围上,水浇上去,嗞啦,众人长吁一口气。
“姐,你起来,你起来呀……”浑然没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阿那嬛呆呆坐着,抱着逐渐冷下去的躯体,丰厚的栗色长发遮住她满头满脸。
薛采在旁边一动不动。他无法相信她死了。不会说话了。不会笑了。不会果断的拿主意了。不会嘲讽他是绣花枕头了。不会没头没脑的揍他了。不会……她再也不会睁眼了。
心中有什么轰然崩塌,他低头,哪里有一个洞吗?
“不好了不好了,烟扑不住了,没水了!”人们慌乱的叫。
有人试图将布条扯开,结果更多的烟冲了进来。
“头儿!”
“长生天保佑!”
“咳咳!”
“我喘不过气儿来了!”
“都是你的错。”阿那嬛慢慢地抬起头。
薛采被动的迎向她。
她两眼直勾勾的,他瞳孔里倒映出她艳丽却悚然的面孔。
“都是你的错,从小时候起,每次干什么事,都是姐在后面帮你收摊子,她不应该在最后面,如果她不在最后面,她就不会跌下去被砸到……都是你的错……”
“……”
“是你害死了她——”
“不——”
“就是你!你想从我身边夺走她,对吗?呵呵,我不会让你成功的,所以我抢着和你成亲——这样你就永远也抢不走她了,对吗?”
薛采呆若木鸡。
“你以为我喜欢你?呵呵,错!我根本不喜欢你,我只是装作很喜欢你的样子,姐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