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想了一想,缓缓道:“臣以为,刘显志大意高,希冀非常,若不趁今日之机,此后千载难逢矣。”
拓跋珪变得很高兴:“兵家宜进不宜退,我与洪龙想法相同。刘显不除,拓跋窟咄亦在,实教人寝难安枕!”
“但现在我们人数少了大半,”叔孙建忧虑道:“而闯入的是刘显的地盘,他随时可招兵买马。主上决计何如?”
“唯速战速决而已。”
众人散后,拓跋珪单独找到张衮:“洪龙今日心思不宁,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张衮避席让座,道:“主上见笑了。”
“何出此言。”拓跋珪温言道,嗅到一抹幽香,循息望去,见入门不远处焚着一个香炉,里面插了三柱香。
“这是——”
张衮顺着他视线,神态有几分惘然:“四公主去了。”
“——姑姑?”
张衮苦笑:“是的,昨天我才知道,她已经去了一年了。”
“谁告诉你的,消息确切吗?”
“受我嘱托跟在四公主身边的一个人,我交待他公主若有大事一定要想办法通知我,结果他找了我一年才找到。”
“——那姑姑是怎么死的,病死的,还是——”
“他说她是病死的,染了寒气,缠绵病榻数月,然后……去了。据说她的侍女也一齐殉了葬。”
……那个叫丹珠的活泼伶俐的小丫头?拓跋珪深深吸了口气,走到香炉前,持一根新香,点燃,拜了三拜。
张衮忽而流泪:“主上,臣想吹奏一曲,不知是否叨扰主上?”
拓跋珪没有转身,点头。
经过帐外的勃勃停下脚步。
碧玉笛的声音,他听出来为张衮所奏,后来有另一种乐声加进来,他一时分辨不出,像竹笛又像树叶折的口笛。他自己会吹芦笛,有时也听听人家的,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悲哀的笛声。
越日,经过稍整的魏军赶至马邑,独孤列阵以待。魏军以奴真率领的须卜部为前锋挑战,一再被强弩击退,从晌午至傍晚,拓跋部众不免心焦,拓跋珪徐徐道:“我观他半日,精兵尽在中军,长孙、阿虔,你二人速率一支队伍冲他左右两翼,以助奴真。”
长孙肥、拓跋虔领命而去。
果然,分军并进起到良好效果,长孙肥与拓跋虔又均是勇猛过人之辈,横冲直撞带头便闯,独孤稍怯。一见前军得势,后头督阵的拓跋珪不再迟疑,麾众齐进,鼓噪呐喊,独孤大溃,一些小的部落甚至举旗倒戈,奔降魏军。刘显见状,一咬牙决定过黄河。
收集了黄河边几乎所有的船只,艄公愿掌舵的便掌,不愿的统统杀掉,独孤勉强赶在魏军杀来之前渡了河。望着滔滔河水,跟脚而来的魏王也下令搜船,得知刘显已掠大部分后,便令造船。消耗数日,终于过河上岸,经休整半天,探子来报,独孤于前方三十余里处安营扎寨。魏王大喜,发令道:“独孤止有此数,统共擒之,此后无忧矣!”遂命奴真等前往踹营,后队放火,襄助声威。
到此份上,独孤部的也未免愤怒起来,齐声对刘显道:“单于!想我匈奴祖先,横跨朔漠,白山黑水,所向无敌,何时轮到他鲜卑嚣张至此!愿速出击贼,决一死战!”
刘显等候多时,便是等待此刻,惺惺流了两滴泪,道:“哀兵必胜,去罢!”
也许老天此次站在了独孤一边,才刚迎战,东北风遽起,飞沙走石,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这下不单掩盖了独孤部反击的行踪,更要命的是把火往拓跋自己方向吹了!
天昏地暗,不辨南北,猝不及防之下,魏军只得后退。
那独孤凭着一股奋勇杀出,变得纵横驰骤,锐不可当。刘亢泥带人杀了一阵,见魏军撤围,找到刘显,问:“敌军已沮,我们是回营,还是再追?”
刘显道:“苍天有眼,正宜长驱取胜,也让拓跋那小子尝尝我们的厉害!”
刘亢泥于是吁集部众直追,一口气追出二十余里,将魏军逼到了黄河边上。
天阴沉沉的,河边的风如同妖怪发出的嚎叫。
“看见须卜部的人了吗?”
“还没找着。”
“叔孙部的呢?”
“主上,我在这儿。”
“好。阿虔跑哪里去了……小弟!小舅也不在?”
“主上,我们再去找找。”
“不用了,长孙,你把到了的人先点点——这风刮得!护佛、莫那娄这几个部的也没回来吗?”
红发少年策马过来:“喂,船找得七七八八,快上吧。”
“行,安叔、洪龙,你们先上。”
“那主上你——”
“我随后跟上,时间紧迫,快!”
“但是主上,洪龙身为臣子,岂能弃主先行?”
“嗐,你留下来也没用,快上吧快上吧——喂喂,不要挤!”
安同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主上小心。”
说罢不复多言,与张衮和其他人上了第一艘船。
拓跋珪注视了一会儿,回过头,见拓跋仪在身侧,问:“小舅他们找到了吗?”
拓跋仪摇头。
“阿烈呢?”
“他在那儿。”
“待会儿你和阿烈一人分坐一条船走。”
“不。”
“阿仪!”
“你不走,我不走。”
“我会走的,但败军如山崩,所以我不能先走。”
“你觉得是你的责任?”
“那难道我不该承担责任?”
“要我说都是天气的错,”勃勃插进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赶快上船最重要,检讨个什么劲呀!”
拓跋珪闻言一笑:“也是,此刻救亡图存最是要紧,阿仪——”
“反正我不走。”
“阿仪,不要忘记,除了是我弟弟,你还是魏国顺位第一的继承人,你——”
“我不稀罕。”
“大哥!”拓跋烈冲过来,“小舅他们找到了!”
“很好,阿烈,你跟他们一起上船。”
“是!”拓跋烈拖着剑离开。
“拓跋烈。”拓跋仪唤他。
“嗯?”见二哥召唤,拓跋烈马上笔直身体,剑也不当拐杖使了。
“魏国顺位第一的继承人是谁?”
“啊?——那、那不是你吗?”他小心翼翼地。
拓跋仪笑:“不,是你。去吧。”
“啊,哦。”
他的身影淹没在陆陆续续回来的人群中,同时独孤的追兵亦到了。
“人撤得怎么样?”拓跋珪逮着拓跋遵,问。
“走了将近一半,剩下的……除了眼前这些,应该都牺牲了。”
拓跋珪的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奴真呢,还没有找到?”
“没有。”拓跋遵沉默了一下;“还有一个问题,这儿有百余人,可是,船不够了。”
“还剩几艘?”
“三艘。”他答。
“你们,”拓跋珪果断地:“阿遵、阿虔、叔孙、长孙——还有勃勃,你们马上走。”
“不行!”被点名的几个人异口同声。
“没有不行,你们看,前边已经打起来了,我惟有尽量拖延时间,否则即便上了船,也来不及逃走。”
“主上,你难道想亲自涉险?”刚赶过来的受伤的拓跋虔睁大眼:“留下来只有等死的份!”
“不会,即令万一,我还会游水。”
“绝对不行,”叔孙建道:“要走一起走。”
“你会游水吗?”
“不会。”
“行了,那就别废话,上船。”
“不可能的,会游水不是理由。”拓跋遵道:“第一,迎击独孤不一定靠在河边,就算靠在河边,也不一定有机会一下子跳下去让人找不着,沿河一大片都是湿泥滩;第二,即使真入了水,万一像阿虔一样受了伤,也难以支持;第三——”
拓跋珪打断他:“现在不是长篇大论的时候,反正眼下百来号人,只有三条船,载三四十人,剩下的七十多个怎么办?更何况,还没找见奴真。”
“那就留下来一起找他!”拓跋虔豁出去了。
“闭嘴,受伤的人不要再打肿脸充胖子!”拓跋珪喝回去:“你们赶快走,听见没有!”
他很少这样冷下脸,一干人等愕住。
“走!”他再次恶狠狠地,拉马掉头,朝喊杀声方向去了。
拓跋仪看了他们一眼,也执缰而去。
片刻后。“其中有一艘船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许抢!”勃勃率先打破沉寂,道。
“谁跟你抢,胆小鬼!”拓跋虔哼哼:“我们才不——喂喂喂,你们干什么!”
长孙三人组将他架起,往船上走。
“你们干什么!你们难道也变成胆小鬼了吗!”拓跋虔挣扎,长孙肥刻意碰一下他的伤口,他嗷嗷着消声了。
“谁叫你受伤了呢?所以这次没你戏了。”长孙肥道:“船上全是我长孙部的人,你就乖乖呆着吧。”
拓跋虔被放到人堆里,跳起来,又被周围大汉压回去。
长孙三人组下了船。
“喂喂喂,你们——”不上来?
“见到我家老头,转告他一声,他儿子从来不听他的话,他白宠了——所以根本不必伤心,明白吗?”
哗啦,船桨入水。
拓跋虔哇哇大哭:“喂,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这算什么?……你们太不够义气了……阿、阿遵……”
“哭得真难看,”拓跋遵微笑着:“我代你留下来就够了。记得帮我照顾闪电,它现在很难整块吞肉,要切小了给他,这样才不会饿——”
“饿死了活该!哇哇哇,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就这样,在未来将被封为桓王、提起名字能让小孩子吓得止住啼哭的这个后来绝不承认自己曾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人的极其难听的哭声中,船渐渐远去了。
“好了,现在可以大干一场了!”毕竟不惯伤春悲秋,长孙肥恢复了豪情,抡起战斧道。
“那小子在干什么?”叔孙建指着不远处的勃勃。
“在找人?在找会划船的吧?去,也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走吧!”
是役可谓血战。尤其当刘亢泥擎起奴真首级,拓跋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