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役可谓血战。尤其当刘亢泥擎起奴真首级,拓跋珪仿如撕心裂肺一般,不管不顾冲了上去,多亏得长孙肥等拼力突入阵中,将他抢了回来。此时魏王已挨数道伤口,如半个血人一般了。
拓跋仪对拓跋遵道:“今日败局已定,我们沿河疾走,能跑多远是多远,你们护着我哥,我在后面用箭稍止其势。”
没时间多说什么,拓跋遵点头。
于是长孙三人组及拓跋遵在前,拥着拓跋珪抽马狂奔,后边是叔孙建及仅剩的几个族人,最后是拓跋仪。
不知何时风渐渐止住,几十个马身之外,独孤部如嗜蜜的马蜂,嗡嗡衔来。
但见拓跋仪松开丝缰,擎弓在手,猛然一跃,纵身立在了马背之上!
他侧身搭箭,从叔孙建的角度望去,刘海挡住了妖瞳。
一指三矢,嗖嗖嗖,三发同射,目不交睫再抽出三箭,如此一排连珠,最前头的数名独孤人躲闪不及,当场一口血喷出,齐刷刷翻滚泥中。
“好!”叔孙建情不自禁高呼。
后头的独孤人见状,凶焰灭了一半,速度顿时慢下来。中军刘亢泥瞧见,喝道:“吊马腹!”
属下们刹那明白,个个侧身藏匿,远远看去,人全不见,仿佛只有一匹匹马在飞奔。
拓跋仪冷笑。刘亢泥隔得太远,算他识相。再次拉弓,刺!正中马眼,马惊痛得跳起,吊在他腹侧的人倒了大霉,被翻腾得差点没把隔夜的黄水都吐出来。
又快又准对于拓跋仪来说,只是基本要求。刘亢泥无计可施,只好采取人海战术:你大爷再强,也总有个累的时候吧?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啊!”连长孙肥都看出问题来了,“再说他们备有副马(见注),我们总会被追上的!”
没人回答他,就连平常时不时要斗上两句的李栗和拓跋他也面色凝肃,只顾催马。长孙肥瞧瞧拓跋遵,拓跋遵的左臂被砍了两道口子,整个袖子一片血污,软软的垂着,单手驭马,也很严肃。至于主上?呣,他得承认他从来没见过拓跋珪现在这种样子,双眼像垂死的动物一样无神。唉,奴真,奴真的事一定很让他自责,但是谁又能预料到呢?也许他们本身也离死不远了……啊呀!主上不会这么傻,真想用一命抵一命吧?他不由得更加注意起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来,在那些还不知实际情形如何的惨烈的伤口以外。
“喂——”长长远远的一声喝。
“船!”他们的眼睛亮起来,简直就是黑暗中的黎明!
红发少年在船首舞动双手:“快,这边!”
“我不是叫你走了吗?”拓跋珪出声。他皱着眉头,与长孙肥几人欣喜欲狂的神态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你听见我答应了?”勃勃下巴一扬。
“太冒险啦!不过这险冒得好,冒得妙!”长孙肥对勃勃刮目相看,一手扶了拓跋珪下马,明显感觉他踉跄了一下。
“主上,不如我背——”
“没那么严重。”拓跋珪拍拍他。船停的地方离河滩还有一段距离,水齐膝深,勃勃正吩咐艄公收锚。拓跋珪看着这一切,又返头,叔孙及阿仪也赶过来了,在紫胎弓的威慑下,独孤人隔得甚远,应该没问题了吧?他想,应该来得及吧?都是自己的错啊……
喉间一抹甜腥涌上来,然后眼前一黑,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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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副马:古时骑兵,若长途征战,一个人配两匹马,轮翻换乘,马歇人不歇,到达会战地点,不必休整,即可直接换乘另一匹没有负重的马参加战斗。
作者有话要说:
☆、阴谋诡计
“主上还没醒?”
“哦呀呀,这是造了什么孽,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
“莫要担心,我准备给主上服一剂五石散,发热之后也许就能醒过来了。”
“五石散?”
“对,来,帮忙将他衣服敞开……”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灌进自己嘴里,身上似乎黏糊糊的,很痛,又很凉,然后似乎有股热气冒出来了……他在黑暗中沉下来又浮上去,意识再度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谁在拍他的脸。
“喂,乌龟,真的假的啊,还不醒?”
“小子,不要乱摸!”大嗓门,是拓跋虔。
“摸就摸了,你想怎样?”
“你……”
拓跋遵咳嗽了一声,拓跋虔喃喃着把音量压了下去。
拓跋仪的声音响起。“把手拿开。”
勃勃道:“卫王殿下,我好歹救了你一命,用这种语气不太恰当吧?”
拓跋虔真想一掌拍扁眼前的臭屁小子,忍不住张嘴,拓跋遵又咳了一声。
“我可没要你救,你太自抬身价了。”拓跋仪不紧不慢答。
拓跋虔爆笑,不愧是卫王!
“有本事你当时别上船!”
“有本事你当时阻止我上船——你阻止得了吗?”
“你——!”手从他脸上移开了,想必现在用作其他用途。
上船?水?追击?……一幕幕慢慢回想起来,“奴真!”
“你醒了?”
一匝面孔围上,他有些茫然的看着,一时辨不清谁是谁。
“来来来,大家都退后,我来看看。”此刻张衮最大,众人没有异议的让开。
“主上,还认得我吗?”见病人直楞楞地盯着他,张衮展现最温柔的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洪龙——”
“臣在。”
“我做了一个梦——”病人的嗓子是哑的,“我梦见奴真他——”
张衮的声音也无限温柔:“……那不是梦。”
“——嗯?”他好长时间反应过来,“不是?”
“嗯,好了,你累了,什么都不要想,先闭上眼睛休息会儿。一切都会好的。”
病人垂下眼睑。
张衮向周围的人使个眼色,大家心有灵犀,同时放轻脚步往外走,生怕踩死了蚂蚁。
“洪龙?”
“臣在。”
病人的眼睛没有睁开,微弱的,软软的:“他头上有一个可怕的洞,像被谁狠狠殴打过,打穿了……短发浸满了血,也干了,他的眼睛没有闭上……我找不到他的躯体在哪儿,我也夺不回他的头……那是奴真啊,那个跟我骑马跟我摔跤为了我杀了他叔叔的奴真啊……那个、那个早上还跟我笑跟我说话活生生的奴真啊……”
“主上——”
“……都下去吧。”许久后,病人挥一挥手,“我想静一静。”
“主上好难过呐——”拓跋虔跟着拓跋遵回营,难得他带上几分感性:“听得我……唉,要是我死了主上也这么伤心,那我也不白死了。”
拓跋遵摇摇头,到了自己帐前,掀帘瞧见案上摆着一封信柬。
“哎呀,报告闪电近况的信又来了?简直比战报还准时,你托秦王真是托对人了。”拓跋虔眼尖瞧见,道。
拓跋遵拆开封套,入目是拓跋觚工整的笔迹,仔细记述着闪电的起居饮食,末尾照例添上一句:“它很想你,真的,我看得出来。”这次多出五个字:“它很不开心。”
他开始研墨,拓跋虔大为不解地看着他:“要写回信吗?”
拓跋遵摇头,边磨砚边沉思,直到墨将满溢,他才动笔,
拓跋虔在一旁看着,可惜他不认字,不知道兄弟在写些什么。还好阿遵伤的是左臂,他瞄一眼,要不然岂不写不了字了?……说到写字认字,整个族里有哪几个会的扳着指头数也数得过来,他可是一点也不自卑的……
胡思乱想远没结束,拓跋遵已龙飞凤舞写完,将墨迹吹干,找个套子封好递给他:“明日上午,帮我转呈主上。”
拓跋虔道:“你为啥不自己交?”
“主上看了这封信必定会生气,我嘛……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生气?不不不,这可不行,你明知道他才清醒,你还惹他生气,我到时不被长史他们骂死?不不不,你自己去。”
“你都推我这儿就行了。”
“不行,还是不行。”
“我跟你说,只要你交了这封信,刘显有一半就玩完了。”
拓跋遵眨眨眼:“不明白。”
“你想不想打倒独孤?”
“当然!”
“大半年了,和独孤纠缠这么久,单单你一个,你看看自己全身上下受了多少伤?奴真死了……高柳那次若不是闪电找到你,你比他还早走……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
他的语气让拓跋虔觉得陌生。
“那个——和这封信有什么关系?”
“反正你的任务就是把它交给主上。记住,一定要等到明天。”
拓跋虔带着满心不愿兼一头雾水走了,拓跋虔开始忙碌起来。
一刻钟后,青年收拾停当,最后决定把臂上的草药再换一次。血还是有渗出来,那两刀砍得太深了,将绕满整个胳膊的布条解开,草药末子有些粘刺到伤口里,他微微皱眉,细心的将它们拨掉,睇到肘弯处鲜红的五点如梅花般的图案的时候,目光沉了一沉。
第二天读了信的魏王差点没从胡床上跳起。
“阿遵他在哪里?”
拓跋虔回不知道,心想阿遵料得真准。
魏王快被气得吐血,大声叫人去河岸找,后来果然士卒来报,昨晚确实有人瞧见拓跋遵摇船往对岸去了,说是奉了主上的命令。
“到对岸?”拓跋虔道:“他要躲也不用躲到刘显那儿去吧?”
魏王听了,差点没吐血而亡。
既然得了黄河天堑依守,不日前又把魏军打得落荒而逃,刘显自然是声势重张,调兵遣将,颇有一举收复失地之势:先是火召附近部落,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一股脑儿充入自己军中;又派刘亢泥沿河列栅扎寨,密切钉牢地方动态;自己则遣探骑另寻道路,打着瓮中捉鳖的好算盘。
是日刘罗辰来见,闲谈了一阵,罗辰道:“听说亢泥帐中得喜,单于想必早已知晓了罢。”
刘显道:“近日事忙,何曾管得了那些,你听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