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拓跋珪放下木锨,接过半个手掌大小的浅蓝绣囊,里面是一套金针:“好精致的小玩意,像女孩子用的。”
“梁眷第一次带她来见我的时候,喜滋滋地说从此要跟她学医,以此为见证。想来,是她送给他的吧。”
拓跋珪不欲爷爷一再沉湎于低沉的情绪,笑道:“不知以后我能挂个什么上去呢?”
“等你成年了,要成家了,就挂个你喜欢的上去。”
“呀,让我猜猜,爷爷挂的是什么?”
“唔,可以试试。”什翼犍露出些笑意。
“这柄弓?”
“不对。”
“印章?”
“不对。”
“哈哈,是这匹小铜马吧,爷爷最喜欢骑马了!”
“……不对。”
拓跋珪反复猜了十来次,什翼犍总是摇头。最后拓跋珪泄气了,耍赖要爷爷自己说。
什翼犍托起一支金钗:“这个。”
拓跋珪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光含了多少惊奇,他实在难于把雄壮的爷爷与一支如此纤细的步摇连接起来,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终于憋出一句话:“……这个?”
什翼犍没有搭理孙儿满脸明显的“为什么”,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石,摩挲良久,慢慢自麻绳中解出一段细尾,把它结了上去。
那玉石上凿了一朵花,刻法十分粗糙,带了丝淡淡的红,像血色的经络。
“兄弟俩都一样。”他喃喃道。
拓跋珪有一瞬间怔愣:这块石头,是谁的印记?
他又细细逡巡一遍喜利妈妈,发现上面有一块薄薄的银片,其上琢一株纤秀小花。
呵,与玉石上的花,有几分相似。
几年以后,他才初识这种花,绿叶修长,清雅宜人,叫姜兰。
拓跋珪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一阵寒风迎面削过,在野地中打旋儿似的呜咽着,盘了两盘,刮到野地里去了。
十一月的天黑得早,他们这一路日夜兼程,起先轮流换班,无论男女,晚上只瞌一会儿,然后接手赶趟;从昨天开始,估计秦人追不上了,什翼犍才吩咐疲累的部众夜间固定扎营。
空气又冻又冷,他吸一口到肺里,人无比清醒起来。远处一杆旗上下飘飞翻舞,那是他们拓跋部专属的旗帜,黑色花纹,黑色镶边,四角坠黑色长马尾,他们亲切地称它为“秃黑”。
他慢慢往秃黑走去,秃黑下面为数不少的车帐里,有一辆是他的。在整部队出发之后,他就同阿妈、三个异父弟弟分在了一起。对于拓跋翰的死,贺兰姜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所有的悲伤,都化在几昼夜不停的赶路里头了。拓跋觚还小,拓跋烈却已懂得要阿爹,拓跋珪端出耐心哄他,拓跋仪不满大哥注意力被别人分散,仗着自己大一岁经常捉弄三弟,以致于长大后的拓跋烈怀疑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被看似柔弱的二哥吃得死死的,是不是就是这时候打下的“深厚基础”。
拓跋珪停下脚步,左边一辆车后隐约有说话声。他用趾尖拨了拨地上一块小石头,然后继续往前走,顺风飘来一句“代王一向喜欢慕容后生的儿子”——他好奇地回了头,大约是两个男人的背影。到瞧见贺兰姜他才终于把这两个背影同自己认识的人衔接起来,一个是拓跋实君,另一个是拓跋斤,拓跋斤是当年什翼犍“分国半以授之”的弟弟拓跋孤之子,拓跋孤去世之后,拓跋斤失去了治理半个国家的特权,日子混得江河日下。
贺兰姜刚摇了幺儿入睡,正掀帘出来,一抬头看见他,扯了下嘴:“去代王那里了?”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拓跋珪找不到话头来接,母子俩一开始就分开过活,现在相互间反而客气、过分礼貌起来。贺兰姜道:“晚了,去睡吧。”
拓跋珪应了一声,看她往外走,半天一句话才出口:“阿妈不睡么?”
贺兰姜像是没听见似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中去了。
不知怎么,他生出一股凄清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弑父戮亲
几日后,部落顺利抵达阴山之北,及后得消息报秦军稍退,什翼犍与大小首领们一商量,决定看看情况,等秦军撤得差不多了,就重返云中。
“哎呀呀,这不是须卜首领么?好久不见!”
“须卜参见代王!”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什翼犍双手扶大汉起来:“最近在这一带扎营?”
“不,”须卜摸了摸长满腮的胡子,笑:“因为代王在这里,所以我才赶来。”
什翼犍一拍他肩:“是条汉子!”
“我带了些骑士连夜上路,余下部众会晚些会合。”
“好呀。你看你满身沙土,沿途定然劳累,我安排他们给你接风洗尘。”
“谢谢代王。”
“代王!”帐外有人嚷。
“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的,父王。”侍立一旁的大儿子拓跋实君应声。
不一会儿,喊叫消失,他回到帐内,禀道:“一对青年男女要结亲,他部首领不允许,闹到这儿来了。”
“何故不允?”
“说是因世子刚刚去世,所以……”
“人呢?”
拓跋实君答:“我给撵出去了。”
“去把他们追回来。”
“啊?”
“结亲是好事,干嘛不结?”什翼犍不满的瞥儿子一眼:“正好换换气氛。去,不单要结,我还要给他们主婚!今天就办!”
他转向须卜:“这些人,没一个会办事。”
须卜笑笑道:“代王对他们要求严格的缘故。对了,我进门时出去的那个年轻人是谁,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叫翟辽,刚被丁零部新选作首领,近两年在部落大会上非常突出呐!”
“呀,原来就是那名连挫八人的骑士,我前年参加部落大会时瞧见,当时真觉得一身热血沸腾啊!”
“哈哈,你识人本领不错,翟辽确实是一名难得的勇士。”
“我观他面色似乎有些阴沉,是不是遇上大事了?”
“人人都道须卜你是‘两面派’人物,果然不假。”
“此话何解?”
“这可是褒你的大好话哟,面硬心软,面粗心细——瞧,一见面就关心起不认识的人来了。”
须卜颇有些尴尬:“英物难得,不免多留意些。”
“这是好事,”什翼犍挥挥手,示意他不用介意:“翟辽此人,武艺高强,话却不多。之前石子岭一战,因未护翰儿周全,回来后一直自责至今,连选了首领也不开心。”
“是么?”须卜微微点头。他倒觉得翟辽不像一个会与自己过不去的人,他的眼眸太冷,冷到即使外界天崩地裂,也破不开他眸底一丝缝隙。也许不是冷,是无所目的吧,没有什么能看上,没有什么能打动。
这样一个人,会为拓跋翰的死内疚?他不相信。
“翟首领单独一个人过活?”他问。
“他出现在丁零部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啦,没听他提过有其它亲人。”
“像他这样一位骑士,应该有很多人乐意结交吧。”
“唔,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听说丁零部选首领时吐突察台跑前跑后帮了挺多。”
“吐突邻部?哦,他们跟丁零部同属敕勒一族。”敕勒人广遍大漠南北九个地区,共有四十多个不同名称的部落,在漠北的通称高车,漠南的直呼敕勒,迁到关内的则称丁零。
什翼犍打笑道:“行啦,对他那么感兴趣的话,自己认识去。要不是他是个男的,我还以为你想添一房妻妾哩!”
“不敢不敢,”须卜连连摆手:“我守着我那一妻一儿已经足够。”
什翼犍记起眼前大汉是草原上少见的只娶一位夫人只生一个孩子的奇特范例,他问道:“家人可好?”
“谢代王关心,他们一切都好,只是跟族人一道,尚在途中。等他们过来,我便带儿子奴真来向代王问安。”
“呵呵,奴真该是个小小少年了吧?”
“是啊,”说起儿子,大叔脸上自然浮起一抹笑:“今年满十二了。”
“是个小伙子喽!”什翼犍感慨:“时间过得很快呀,不知我那宝贝孙儿长到十二岁是个啥模样?”
全代国人都知道,代王口中的“宝贝孙儿”从来只有一个。须卜自然明白,他道:“好久未见小王子,至今仍记得初次见面时他叫我‘别动!’的情形。”
“呵,你抓了一吊乌龟。”
“他扑过来把乌龟抢了放了,还苦大仇深地瞪了我一眼。”
两个人齐齐大笑,什翼犍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对人那么不客气的模样,毕竟,小孩子嘛!”须卜称是,心想要是别的王子,代王肯定会训其无礼,轮到拓跋珪,打个哈哈就过去了,果然偏爱明显啊。不过经过后来几次接触,他发现拓跋珪决非恃宠而骄之人,甚至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喜欢独来独往,静静地倚在一旁观察别人,或做些外人能看来没什么用的事。
是个不容易引人注意之人哪,不像翟辽那般气势夺人,甚至不像他弟弟拓跋仪那样妖瞳夺目,但是,一旦注意到他了,就很难再把他忽视。有种什么东西在他一举一动里,在他黑润双瞳里,吸引着你,源源不绝。
这种吸引是无形的,靠外人自己发掘。他不敢想象,若有一天他自身注意到并且发挥出来的话,草原上将会出现一个多么引人瞩目的人物!
“哥,我左眼皮跳了一日。”拓跋仪过来同他说:“害得箭靶全没瞄好。”
拓跋珪笑道:“莫不是练箭练太多的缘故?瞧瞧,这小胳膊绷得多结实!”
“哥,你明天陪我练吧,有你在的话,我眼皮肯定不跳。”
“行啊,明天是回程第一天,我们就跟爷爷说要骑马,边在马上试试动的箭术。”
拓跋仪十分开心,又把今日大大小小琐事全找来跟哥哥说一遍,末了道:“刚才遇见拓跋渥了。”
“晚上有全羊宴,叔叔伯伯们都来了,碰到他不足为奇。”
“他比上次见时更讨厌,我还听他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