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有全羊宴,叔叔伯伯们都来了,碰到他不足为奇。”
“他比上次见时更讨厌,我还听他跟他手下说‘世子死了,爷爷下来一定封我阿爸当世子,你们就等着分牛羊吧!’所有人都巴着他笑。”
拓跋珪微皱眉头,前年慕容王后老树开花,生了一对双胞胎,虽是嫡子,但现在年岁太小,再加上所立世子需要一定名望……如此推算,拓跋实君这个庶长子倒确有八分希望。
“不过后来被拓跋实君看见,喝斥了他几句,他只好灰溜溜的跟他爸进帐了,我还偷偷候着等听里面打板子的声音呢,结果一点大响动都没有,没多久拓跋斤又进去了。”
在拓跋珪面前,拓跋仪对一大串数都数不过来的亲戚从来都直呼其名,当然在外人面前他绝对大堂叔二表嫂三姨娘四舅子的叫得个个清楚,这样做的原因只是方便拓跋珪不用费脑筋便明白他说的是哪个,省得还要转来转去的“解码”。
“拓跋斤?”拓跋珪模糊想起自己好像有一次也看见这人与拓跋实君两个一起交头接耳秘秘祟祟的模样,不过这景象很快就一闪而过了,两堂兄弟在一起不是什么稀罕事——事后证明有时候蛛丝马迹可以牵连出多大的阴谋,以后每次拓跋珪想起来,都是剜心刺骨的悔恨。
“哥哥晚上也会去的吧?”
“唔,你也要去的啊。”
“可是爷爷一定会让哥坐到他旁边,离我好远。”
“人太多没意思,等开席后咱们独份溜出去玩,算准吃完时再回露个脸,怎么样?”
拓跋仪一叠声好。
全羊宴永远不会吃完了。
偷溜回来的拓跋珪望着大篝火旁的情景,呆了,木了,冻了,冷了。
十来个拓跋家的子辈被绑在一起,他们的妻妾、儿女被绑在另一围,寒光烁烁的士兵杵满四周。
地上横七竖八堆了不知多少血淋淋的尸体,残肢断骸犹自溅出温热的没流完的红色液体,空气令人作呕的脓腥。
尚幼的孩子们嗓子哭哑了,惊恐的妇人们眼泪流干了,她们互相抱成一团,瑟瑟看着满身伤痕的丈夫们,又看向己方唯一没倒的魁梧身影。
什翼犍双眉倒竖,一条腿蹬在案上,案上横着一把金刀。
拓跋实君站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后面跟着拓跋斤。
“你们动一个试试。”什翼犍道。
拓跋实君的眼睛没敢跟他对上,一旁拓跋斤挺和气地说:“代王,这不是怕您一时糊涂把王位传错嘛,现在国势不稳,需要有能力的人……”
“放你狗屁!”
拓跋斤在众人面前给这样一骂,有点负气了,怎么着现在也是自己这边掌控局势不是,老家伙不识好歹,不使些狠手段不行。
他放个眼色,一名手下把两个三岁大的娃娃王子给揪了出来。
两个孩子睁着惊恐的双眼,根本不清楚眼前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慕容王后疯了似的要扑过去,被一把尖刀止住。
“拓、跋、实、君!”什翼犍一个字一个字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作孽的畜生!”
“是你逼的!”拓跋斤声调尖起来,他叫的同时,一把刀已在一个三岁王子的胸口插进,拔出,转入他同胞兄弟的腹内。
慕容王后晕了过去。
什翼犍抖着嘴唇,两道浓浓白眉仿佛在痉挛。
“是畜生,又怎样呢?”拓跋实君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在冷笑,并笑得猖狂,然而面容却诡异的僵硬着,仿佛表情已经抽离出面孔,剩下的只是一副人皮面具。
“王位就在老子脚板底下,带种的,过来拿!”
“我是你的种,你何时给过我好颜色!”拓跋实君走到地上相捆的一班亲兄弟前:“没错,我是入不了你的眼,让我看看,哪个又入得了你的眼?……拓跋阏婆?拓跋寿鸠?拓跋纥根?拓跋地干?拓跋力真?……”
“大哥——”拓跋力真开口,有点乞求的意思了。
拓跋实君打个手势,走开,闭眼。
天空黑红黑红的,雨丝粗起来。
血水横流。
什翼犍的身子晃了两晃,眼睛却眨都不眨,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一个一个倒下。
“父王,”大儿子的话语跟雨水一样冷,“要我请父王下来吗?”
什翼犍微垂了眸,他蹬着的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他记得上面有一道古怪丑陋的疤痕,是拓跋实君刚出生那年,被狼叼了去,他硬从恶狼嘴里抢人留下的,差点废去半条命……
他拔起金刀,道:“你过来。”
拓跋斤试图阻止。
“是我的种就给我过来!”
拓跋实君推开拓跋斤,静静地,走到老父跟前。
什翼犍反转刀柄:“拿着。”
“父王——”
“你最终想做的,不就是这个吗?拿着!”
拓跋实君接过,就在这一瞬间,什翼犍扼住了他的脖子。
拓跋实君的脸发白,发青,发紫。脸上滴落的,是雨水吧?
那手如铁钳,他突然不甘心,猛烈挣扎起来。噗哧,他看到父王发红的眼睛一凸。手,松了。
喉咙痛得吸气如炙,但是,还知道痛,就好。
拓跋斤赶上前,一把将捅入肉体的刀推没至底。
什翼犍轰然倒下。他喘着粗气:“放过……孙儿们……”
拓跋珪发现自己在“呜呜”大哭,大雨瓢泼,他挣扎着捶打着身后紧箍自己的人,发出的简直不是人的声音。
“阿珪,他们找的是你!”是梁眷。
他抬起头,一贯轻佻的表叔此刻无比苍白肃穆,一头鬈曲的长发被雨水湿淋淋的浇打肩头,惨暗月光下雕像般的侧脸硬练如铁。
他为这个从未见过的形象愣了一刻,尔后更加用力扭动。
“你看清楚!”梁眷往前一指,爆发出低吼。
拓跋珪抹脸,那边拓跋斤正点着一群妇孺的人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拓跋渥嚷嚷些什么,他阿爸眉头一皱,喝令一声:“去帐子里搜!”
“别让他溜了!”拓跋渥加多一句。
这时梁眷已顾不得还在负隅顽抗的侄子的意愿,又拖又抱的拽着他就走。
巨大的雨珠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拓跋珪眼泪鼻涕一起流。
他的爷爷,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众散流离
道路泥泞而颠簸,车上的女子频频掀帘望向窗外。
就在刚才,梁眷把她母子五人塞到车中,急急招呼了一些人护送,接着又跟另一批人打了起来……
她认出驾车的是须卜,又模糊认出后面杂七杂八的有拓跋众,有敕勒众,大部分脸上一副茫然之色。屏一口气,不顾劈头盖脸打来的暴雨,她长身探出车外,唤道:“须卜首领,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须卜头也不回,“世子妃别慌!梁兄弟说了,先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贺兰姜知此存亡关头,他顾不上回自己话,于是抹干脸上雨水,返到车厢中来。
三岁的拓跋烈在逗一只刚三月的小狗,幺儿拓跋觚坐在小狗对面,嘻嘻咬着手指。拓跋仪抱膝坐着,聚精会神的盯着他哥,而他哥头靠厢壁,眼皮耷拉,并瞧不清神容。
将幺儿抱进怀中,阻止他继续咬指,贺兰姜开口道:“烈儿别玩了,睡觉。”
拓跋烈装作没听见,他诱着那黑黄小狗咬自己的尾巴转圈儿玩,转了几圈,小狗头晕摇晃,一步三跌,逗得拓跋烈哈哈大笑。
贺兰姜皱眉,刚想训斥,一只手横过来,抓住黑狗:“睡不睡?不睡我把它扔出去。”
可怜的小狗哀哀叫唤,拓跋烈一把将它抢回塞进怀里,瞪二哥一眼,缩到角落里去了。
贺兰姜头一次认识到二儿子有着她不为所知的另外一面。注视着一蓝一黑的两只眼睛,她道:“仪儿也睡吧。”
“哥哥没睡呢。”
“他一会儿就睡了。”
“不。”
车厢猛地一陡,及后停住了。
“怎么回事?”她问道。
“车辖松了!”须卜答,跳下来检视木轮轴孔。
“要紧么?”
“键子不知道掉哪儿去了。”须卜喃喃,一匹匹快马快速从他身边经过,时间紧迫。
一支簪从窗口伸了出来。
“先将就着用吧。”贺兰姜道。
须卜眼睛一亮,道声多谢,将簪插进孔内,车辆重新跑动起来。
“阿妈,”拓跋珪抬首,“我们为什么不给爷爷报仇?”
他双目红肿,贺兰姜掏出条巾子递过,柔声道:“岂是说报就报得。”
“为什么,拓跋实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兰姜隔了很久方答:“你受宠日久,他的心情,你不会明白。”
“可他是爷爷的亲儿子呀,即使我别的都不明白——但骨肉天伦,怎么会有这种事!”
“孩子,这世上弄不懂的事情,原本有许多。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只能接受。”
拓跋珪静下来。
再静一会不知他想到哪里去,于是她道:“爷爷的死,大家都很难过。我们活下来了,这个仇,我们就一定会报。”
“真的?”
她与他对视。最后,她上前将他搂到怀里,泪终于淌下来,却以无比清醒的口气道:“逃出去。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逃出去。”
队伍狂奔了一夜又一日,至第二日夕阳之时,行经七介山。
“从这儿过去两条路,”须卜捋了把雨水泥水混和的胡子头发:“一路往独孤部走,一路往贺兰部走,世子妃以为去哪部适合?”
有人在远处下力烧火,准备烤肉,因被雨浸之故,一股股黑浓的烟腾出来,一人走近,捂嘴咳两声:“烟子好凶!”
“自然是凶。”须卜招呼着:“吐突首领已经安顿好了?”
“过一夜而已,马虎凑合是了。”来人正是吐突邻部首领吐突察台,身量高,瘦得像根竿。
贺兰姜道:“辛苦众位了。”
吐突察台道:“代王——真的死了?”
这一昼夜大家议论纷纷,对于所发生的剧变,有相信的,有不相信的。在七介山停下来,是为了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