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挖着草根的拓跋珪从地上弹起,垫脚捂住马嘴:“嘘,小声点!”
一个人影自树后转出来,拓跋珪微微后退,打量来人。
这是一名汉族男子,一袭青衫,面色白皙,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
看上去让人觉得异常干净舒服。
陌生人拉了拉肩上背篓,打招呼:“小兄弟也认识草药?”
拓跋珪点点头,又摇摇头。
青年人脸上漾起笑:“最好用这个。”
他递过来一把铁锹。
“谢谢,不用了。”
青年人耸耸肩膀,识趣地道:“那不打扰你了,我到另一头去。”
拓跋珪按下耐心待他走远,然后匆忙跳下马背,狂奔而逃。
一连几天他都没敢再去铁弗部营地。绍儿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强撑着一口气。
老牧人明白的表达他对绍儿的病情不抱希望,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带些悲悯,又杂些淡漠。
拓跋珪不忍,也不甘心,明知自己采的草药没起多大作用,但等它们用完后,他还是冒险去了。
这次人没被发现,可四处溜达的马被发现了。几名汉子挥舞着套马索去驱赶黑马,那兴奋的样子像是喝高了一样。
黑马越跑越远,拓跋珪藏在树上,一方面期望它不要被逮到,一方面又盼它有点良心还记得回来找自己这个主人。
天黑的时候,几条大汉骂骂咧咧地回来,显见没有套住黑马。
“真正一匹好马呀!”一人道。
“反应机灵,够蹶!”
“它身上配了鞍,不知是哪家的?”
“也许是外面跑来的也说不定……”
拓跋珪又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才溜下树。
这下好了,伤脑筋怎么回去。除非——偷马?
嗯,月黑风高夜,正是作案时。
他心里没有很多挣扎,打定主意后就决定行动了。
一个时辰后,营地里一片混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
“马群发狂啦!”
“屙牛屎!谁把干草点燃了!”
“先截住头马!”
……
拓跋珪边打转边扫视一张张惊的面孔,掩不住得意的笑。
这时从最雪白的一顶帐篷中出来一个人,他的脚猛跺几下,嘴里冒出一串高亮且浑厚的调子,人群七七八八地静下来,开始回复秩序。
拓跋珪心想这人是谁,一扭身,蹑手蹑脚往那雪白大帐靠去。
大帐背面有一片半掀的毡皮做透窗,渲出羊油灯晕晕的光。
背对着他一坐一站两名女子,站着的十三、四岁,垂着牛角辫,是个丫头;坐着的女人头发漆黑,黑袄的领子后面、耳根之下,一窝雪白莹莹生光,微侧头时能看到她浓黑如画的长眉秀眼,一排睫毛像小刷子般齐整。
自认美人识了很多,但看了这一个,仍不免要为她惊叹一番的。
左右环窥帐内,摆设简洁,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席侧一盆雪白芬芳的花朵,香气盈然。
他拿鼻翼翕了翕,辨不出什么品种。
刚刚平息骚乱的男人回来了,脚踏一双长皮靴,不很英俊,却很英武,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锐利如刃。
女人站起,低头,垂直双手。
“我说的话你仔细考虑考虑。”他扔下一句,头也不回的复出了门。
“单于,要回去吗?”帐外谁说。
“上马。”男人说。
拓跋珪呆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听女人对丫头道:“去请张先生过来一趟。”
丫头应了一声。
“等等。”女人改了主意,踱到花盆前,许久摘下一朵白花:“你把这个给他,不必他过来了,他会知道怎么做。”
“是。”
“谁在那儿!”脑袋后面有人喊。
女人利落地转过头来,拓跋珪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赶紧蹲下,往更黑的地方挪去。
“恁个回事?”女人从窗口问道。
“姒阏氏,刚才好像有个黑影窜过去了。”
女人没哼声。
那巡逻的又叫:“看见你了!还往哪躲!”
拓跋珪心捶如鼓,一点一点趴下去,肚皮贴地。
四周寂静一阵。姒阏氏道:“你看错了罢,也许是野兔什么的。”
“那、那我到别处瞅瞅。”
拓跋珪才晓得刚才他是在诈他,心头一松,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
匍匐一会儿,他恢复些精神打算离开,有什么声响钻入他耳朵。
只见姒阏氏从毡片窗里探出半截身子来,两只眼把庐帐周围茂密的草地再仔仔细细逡回一遍,像是从新确认是否有无异状。
一滴冷汗滴落草丛。拓跋珪此刻方知贸然闯入别人营地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几年以后当他碰上穆崇,听那人吹嘘他曾从事的是多么具有挑战性的行业时,心里直打跌,不得不承认做贼原来是对人要求极高的一项技术活儿。
现在的他只凭一股胆气,既无理论指导也无作战实践,于是在又一次要被人发现的情况下,被一只手拉进了一个帐篷。
“是你?”他惊讶的望着对面的年轻人。
“又见面了。”青衣儒雅之人给他沏上一杯茶。
不是奶茶,不是酥油茶,而是茶叶丝丝舒卷开的真正的清茶。
这东西在草原上很是难得,他不懂他用它来招待小孩子的涵义。
青年一派轻松:“可要在我处借歇一晚?”
他摇摇头。
青年道:“你放心,我并无恶意。”不知怎地,他一下子放松下来,一点戒备的意思都没了。这个人,不问因由接待他,担得起几分爽气。
他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叫你一声小兄弟,自不是白当的。”
拓跋珪脸红起来,仓促移开视线,看到了青年日间采药的背篓,以及旁边简易木架上的瓶瓶罐罐。他灵光一闪,有些急切地问:“你是医士?”
“不敢当,有些兴趣罢了。”
到底是还是不是,拓跋珪没搞清楚,他只是想起了奄奄一息的绍儿:“你有止伤口疼的药么?”
青年弯腰找出一瓶:“这个止血不错。你受伤了?”
“不不不,不是我——”
青年把瓶子放到他手里,依旧不问原由。
拓跋珪喜出望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晚了不方便,明一大早我送你到之前见面的那片林子里,可好?”
真是个妙人。拓跋珪脱口道:“我叫涉圭,你叫什么?”
“张衮。”
“你好,张……衮兄。”
张衮轻轻笑:“不必客气,叫我洪龙就好。”
“洪龙?”
“嗯,我的字。”
一对千古知遇的君臣,就此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
☆、匕首无名
绍儿死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痛苦,显得很平静。
拓跋珪也很平静。他为绍儿立了一个小土堆,尔后拔出一把匕首。
老牧人吓了一跳,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个孩子,准备随时抢上去救人。他的目光在人与刀上面来回转着,不多久却被那刀吸引了大半注意力:整个匕首约个半手掌长,通体黝黑,无鞘,也无任何花纹,仿佛工匠来不及细打,只粗粗锤两下了事。刃身用一根长长的布条缠着,一只手正慢慢解开它。
不由屏住了气。应该是柄极好的利器吧,他想着。
刀身全部亮了出来,锈迹斑斑,毫不起眼。
老牧人失望的去摸头上的毡帽,有点泄气,便一把摘了下来。
拓跋珪倒不管这刀是好是坏,它是全家舍命的牧人最后交给他的东西,要他护好他家唯一仅存的儿子……可是……可是……
他撸起衣袖,刷刷,在前臂交叉划了两道。
“孩子,这又是何必呢?”老牧人急急道,对游牧民族来说,这是极为慎重的一种祭奠仪式,意味着永世不忘。
拓跋珪怔怔举着手臂,上面居然没有血渗出来,甚至刀痕也不见:这刀不会这么钝吧,敢情一点锋都没有?
老人见状甚喜,忙去拉他手臂:“算啦,你身体本来就一直虚着,天意不让你受伤——”
言未道尽,“嗞嗞”只听细微一下声响,两道豁口猛然裂开,血如喷泉一样涌出来,深可见骨!
老人看着溅了自己半边的血迹:“这……这是把什么鬼刀?”
拓跋珪也楞住了,他盯着陌生的刀,盯着卟卟不断往外冒血仿佛也陌生了的手臂,一阵剧痛穿心刺骨。
老人瞧他摇摇欲坠,一把扶过来:“哎唷,可怎生办才好?这只手怕是要废了!”
“驾!”远远驶过来几匹马,一人吆喝道:“搞什么名堂?”
老人一眼就瞅出这几匹实在是好马,特别是最前面一匹。它每块肌肉都有着最标准的形状,绷在褐色发亮的皮子里,后腿跨度很大,肌腱突出成笔陡的棱角,想来一定硌人。
鞍配马,马配人。他当即对骑在褐马上的人道:“小孩子受伤啦,我老头急得不知怎么办好!”
褐马上的人没回答,他旁边一人道:“不就划了两刀么?”
“哟哟,这两下子可不轻!你看他都昏过去啦!”
“你孙子?”
“不不不,不是。他流浪到这边来的,带着他兄弟,可他兄弟也死啦!唉,是个可怜的娃儿。”
“既不是你孙子,那好办。”那人笑道:“告诉你个法子,用铁烧了,烙到他伤口上去,包准马上止血。”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摆手:“这怎可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用不着心疼。”
“各位勇士,瞧你们气宇不凡,可否帮老头子一个忙,将他带到不远西单于那里去?听说那里的巫师很好使。”
“哈哈哈,”那人大笑:“单于就在你眼前,你却不识得?”
老人闻言扑通一声伏倒在地:“小人拜见单于陛下!拜见各位将军!”
“起来吧。”褐马上的人正是铁弗部首刘卫辰。
老人道:“单于仁慈,万望救此小儿一命。”
旁人道:“单于又不是神仙,哪管你这许多。”
“此子一直带病,却乏好好治养,如今又受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