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霄听着不由紧张,脚下一顿就不愿再靠近这个不依不饶的死硬道士,杜尚秋却悄悄拍了拍她的背,似乎是示意她不用担心。
“我知道。”他语似轻松,又朝张鹤卿走近,“但只请求道长不要毁我魂魄,我自愿回地府领受惩罚。”
“尚秋……”春霄语带哽咽,她前一刻还在想只要杜尚秋愿意回去就好,这一刻又开始为他回归后可能受到的刑法忧心了。
杜尚秋又对她笑了一下,安慰似的说道:“不要为我担心,小桃,因为……能杀我的人可不多!”
忽然一股大力将春霄推至张鹤卿的面前,瞬间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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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霄愣愣的看着站在她对面的张鹤卿,一丝血迹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而在他的左胸处,尖利的刀刃擦着他抵挡的剑尖穿刺了进去,迅速晕然开来的鲜血映红了他身上雪白的道袍。
可是……怎么会?自己并没有伤他。
所有的感觉好像一下子都变的迟钝和麻木,春霄缓缓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原来是一把刀,从她自己的身上穿出,再刺到了她面前的张鹤卿。
而那持刀之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两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滑过脸颊,滴落地面。但她不想去看,更不敢去看身后。
如果说以前在杜尚秋离开地府时的那次昏倒,是她无能为力的遗憾,那么这次,则是她心甘情愿的放弃了意识。
她只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昏迷之前胡乱的梦境而已。
“没想到……你已经昏愦至此……”望着倒在脚下的春霄,张鹤卿的声音犹如数九寒天。他摇晃着后退了几步,虽然最后关头避开了要害,但还是伤的不轻。
“不是你自己说的嘛,从我变成厉鬼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再回头了。”杜尚秋笑的张扬,挥手一甩计都,洒出一条刺目的红线。
“……但你听的见,也看的见,她是唯一从使至终都一心向你的人。”张鹤卿再度看向春霄,她借用的肉身并没有血液流出,却被开了个碗口大小的空洞。
“难道道长在怜悯她?”杜尚秋语气中带着夸张的嬉谑,“她跟我一样,也是不该在阳间出没的鬼魂而已。”
“贫道知道……”轻轻叹了一口气,张鹤卿抬头直视杜尚秋,周身渐渐骚动起了气息的暗流,“贫道知道,你已经无药可救。”
两指在刃上一擦而过,淡淡的鲜血便涂满了罗睺的剑身。张鹤卿的神情,在佩剑陡然碧绿的荧光下,变的晦涩莫名。
“杜尚秋,你的怨恨和你的魂魄,贫道就在此收下了。”一字一顿中,他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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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不知何时就下起了牛毛小雨,虽不使人狼狈,却也无法尽数遮挡从而让人着恼。
一个粉妆罗裙的女子就走在这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之间,步伐是异于周遭的从容。她显然是一位贵妇,头上戴着遮挡容颜的织纱斗笠,莲步轻移间环佩叮当,虽是无法一睹真容,却从那举止投足间尽露万种风情。
而就是这样的一位妇人,此时却走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影,轻笑出声:“早说过你一个人对付不来,公子偏是不听。”
杜尚秋艰难的动了动脖子,一道伤口从他的左胸贯至右腹,深可露骨。
“你还有空在这看笑话?这身体要是坏了,费的也是你的神。”
“哎呀呀,公子莫要生气嘛。”女子丝毫不因杜尚秋话里的冰厉之气而害怕,笑着抚上了他的伤口,同时又将脸凑到他的耳边,气若幽兰道:“公子好生修养,杜家这笔帐,就让妾身代劳吧……”
盼回首鬼道结盟(1)
春霄做了一个梦。
很逼真又清晰的梦。
她梦见自己盖着大红的盖头,端坐在新房内,等到新郎挑开了她的盖头,她看见新郎,一阵激动难平。
“姐夫!”她满眼的不可置信,她的夫婿竟是董荣。
董荣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小桃,大喜的日子你犯什么糊涂啊?谁是你姐夫,我可是你的郎君。”
郎……郎君?!
春霄好长时间才消化掉这个词,奇怪的问道:“可……我大姐呢?”
“你怎么?”董荣担忧的摸了摸春霄的脸,“没喝多啊……大姐她不是几年前就远嫁东都洛阳去了吗?”
是……是这样吗?
春霄觉得脑子有些乱,可一看到身边的董荣,又忘记了一切的开心起来。
原来她根本没有死,也没有到过阴曹地府,董荣更不是她的姐夫。
喝着交杯酒,吃着长寿面……董荣就要和她结为夫妻了。
真好!
可是……好像还忘了什么东西……总觉得,有些重要的东西被自己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里了,想不起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小桃,在想什么呢?”董荣的一声呼唤又唤回了春霄的神思,他顺势一把握住春霄的手,却让她一个激灵。
姐夫的……哦,不对,是阿荣的手,怎么这么冷?
春霄不禁疑惑的转头望去,却惊诧的发现拉着自己的人不是董荣,而是站在了他的身后。
漆黑的长发映衬着苍白的皮肤,眼睛充血似的鲜红,就那样拉着她,看着她,一动不动。
杜尚秋!
这个名字忽然就窜入了春霄的大脑,让她下意识的想要挣开那只手。
不要!我不要和他在一起,他会杀了我的!
“我不要!”春霄大叫了一声,终于把心中的恐惧成功发泄了出来。
而下一刻,她发现周围的环境,忽然全变了。
四壁清平,简单朴素的房间窗明几净,屋外正响着夏蝉的呱噪,隐有微风吹入,透人心扉。另有一个小童跑跑跳跳的奔到了她的床前,一双大眼好奇的看着她。
“你不要什么啊?”
春霄愣愣的看着这个小童,隐约觉得他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瞧:
这……这不是张鹤卿的那个小弟子绝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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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鬼姐姐真的不要紧吗?”绝儿蹲在一小片花圃旁边,一边挖着蚯蚓,一边望着他前方不远处正在对天发呆的春霄,有些担心的问道。
他好不容易可以和鬼魂近身接触,可是这位鬼魂姐姐自从醒过来后,就连着好几天一动也不动,不吃又不喝。该不会哪里坏掉了吧?那可就没意思了。
张鹤卿没有回答问题,但是他朝春霄的方向看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
春霄正抱着两膝坐在一颗海棠花树下。
少女与海棠……这本来该是副很唯美的画面,可她那团紧全身的气息,更像是只蜗居树下的蜗牛,好似在极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张鹤卿就走到那棵树旁,紧挨着春霄站着,却并不说话,也不知道一个人在看什么。
良久良久过后,一声细若蚊蝇的声音悠悠从下面飘了上来。
“想笑就笑吧……”
“贫道该笑什么?”张鹤卿低头注视着春霄,现在的她跟他在杜府所感受到的气息完全不同,前者静若止水,后者则跃动鲜活。
春霄把脑袋整个埋在臂弯里,闷声道:“笑我不自量力,不听道长的劝告,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鹤卿摇了摇头:“贫道从来不笑这种事。”
“……”该打趣的时候一本正经,这种人委实无趣,但春霄这时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心不在焉的问道:“那道长站着做什么?”
“来看看姑娘。”
“我很好。”
“贫道觉得一点也不像。”
“……”不该打趣的时候倒很有冷幽默,春霄觉得这个道士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可不是奇怪吗?他居然会救自己。
当春霄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既没有魂飞魄散,也没有回到地府。从照顾她的绝儿那听说,是张鹤卿用安魂咒法将她的魂魄固定在了郑素儿的肉身之中,才保得了平安。
但是对于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张鹤卿的回答却很简单:“贫道不会放过一个恶灵,但也不妄杀无辜,念姑娘心无恶意,贫道可助你安定魂魄,早日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该回的地方?想到这里,春霄心内一阵苦笑。
如今自己身处何处,还有什么区别吗?
就比如现在她所休养的这个简朴小院,竟然是张鹤卿在玄都观中的临时住处——堂堂著名道观里住进了一只借尸还魂的魂魄,想想这也真够不可思议的。
“我不回去。”春霄嘟囔道。
张鹤卿皱了皱眉头,接着又听这魂魄少女说道:“我当初跟阎君订约,三月之后若寻不回尚秋,就与他同罪。与其回去等着处罚,不如趁没被投入地狱前最后看一眼阳间。”
“……为了一个厉鬼,姑娘这又是何苦?”些微的错愕后,张鹤卿淡淡说道。
春霄沉默不语,因为她也不知道。
曾有无数人不停的提醒过她不可为!不可为!但她那时就是有自信,毫无缘由的自信和乐观。
可杜尚秋那冰冷的目光,那毫不犹豫穿透自己的利刃,最终彻底的粉碎了这一切。直到那一刻,她才切肤的体会到了现实的残酷——体会到了活着时被家人守护,亡故后被杜尚秋守护,因而从未看清过的现实的残酷。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万念俱灰。
但是,就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一点是——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不恨杜尚秋?!
即使被他欺骗被他利用了之后,她的内心居然还对他怀着一份爱意。
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觉得羞耻!
想到这里,春霄一直干涸着的眼睛,在苏醒后的第五天,开始逐渐湿润。对自己的失望,对未来的绝望,混合着对杜尚秋鬼迷心窍一般的心思,缓缓流淌了下来。
张鹤卿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俯视着蜷在他身边小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