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逐渐亮起来。他们突然到了湖滨。一片白亮亮的水横在前面,水面尽是月光,成了光闪闪的一片。团团的圆月在水面上浮沉,时而被微微在动荡的水波弄成椭圆形。时而人听见鱼的唼喋声。右边不远处是圆拱桥;左边远远地湖心亭和弯曲的石桥隐约看得见。
众人立在水边,静静地望着水面。忽然一块石子落进了水里,把那一轮明月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月亮虽然很快地就恢复原样,但是水面的圈依旧留着,而且逐渐扩大以至于无。
觉民回过头,望着站在后面微笑的觉慧说:“又是你!”“你们为什么站在这儿不动?还要等什么?那儿不是船吗?”觉慧用手指着泊在对岸桥边不远地方、拴在一株柳树干上的小船。
“我们早看见了,还待你说,”淑华抢着回答道,便伸手到背后去把自己的辫子拉过来,一面玩弄,一面仰头望着天空的明月,放声唱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来。
淑华刚唱了两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就被觉民的响亮的歌声接了下去:“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接着琴和淑英也唱起来。觉新拿了他带来的一管洞箫吹着。淑英看见觉新吹箫,就从觉民的手里把笛子夺过来说:“箫声太细,还是让我吹笛子罢。”悠扬的笛声,压倒了细微的箫声,但是箫的悲泣已经渗透在空气里,还时时露出一两声来。
觉慧慢慢地沿着湖向桥边走,他还叫鸣凤同去。他跟鸣凤谈了几句话。鸣凤简短地回答了他,便又回到淑英们那里。觉慧快走到桥头时,才发见自己是一个人,鸣凤并未跟来,于是他又转身回去。在这种幽美的环境中他已经感到烦躁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他跟哥哥、妹妹们多少有点不同,他时时觉得在这个家庭的平静的表面下有一种待爆发的火山似的东西。
一首歌唱完,笛声和箫声也住了。淑英又把笛横放在嘴边预备再吹,却被觉慧阻止了,他说:“到了船上再慢慢吹罢,何必这样着急?”众人便沿着湖滨向桥头走去,由觉慧领头,而鸣凤走在最后。他们很快地过了桥。
他们到了草地上,觉新去把拴在柳树干上的小船解了缆,又把船靠近岸边,让众人都下去,然后自己坐到船尾,把住桨慢慢地划起来。
船缓缓地从圆拱桥下面流过去了,向着前面宽的地方流去。鸣凤坐在船头,她解开她带来的小藤篮,把里面的卤菜和瓜子、花生米等等取出来,又取出一瓶玫瑰酒和几个小酒杯。她把这些东西一一递给淑英和淑华,由她们放在船中小圆桌上。觉民拨起酒瓶的木塞,给众人斟了酒。月光没遮拦地直照在船上,跟这些年轻人共同饮酒。
圆拱桥已经留在后面了。它沐着月光像是披了一条纱,有点模糊,桥畔的几盏电灯在朦胧中发亮。船慢慢地在转弯,简直使人不觉得。他们把天空的圆月望了好一会儿,忽然埋下头来,才看见四围的景色变了。一面是一座峻峭的石壁,一面是一排临湖的水阁。湖心亭已经完全看得见了,正蒙着月光和灯光。
觉慧掉头向四周望,觉得有满腹的话要吐出来,便大叫一声,声音被石壁挡住,又折了回来,分散到众人的耳里。
“你的声音真大,”觉新笑着对觉慧说,接着他也放声唱去望另一面,水阁已经隐在矮树后边,现在看见的只是密密的矮树。
“大哥,你过来吃酒罢,不要摇了,让船自己流去,”淑英望着觉新说。
“坐在这儿就好,一个人坐着很宽敞,”觉新答道。于是他停止了摇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把花生米抓了几颗放在口里细嚼。船很平稳地在水面上微微动着。他嚼完了花生米又自语道:“我看不如把船靠在钓台下面罢,我要到岸上去一趟。”他说着,不等众人答话,就把船往里面靠,虽然有点吃力,但是船终于靠近了钓台。下面有石级可以通到上面去,他便下了船走上石级。不到一会儿功夫,他的头就在钓台上石栏杆前出现了,正望着他们笑。
淑英连忙抓了一把瓜子抛上去掷觉新。但是他一转身就不见了,只听见他在上面唱京戏,声音愈来愈小,后来就听不见了。
“今晚上可惜少一个人,”琴说着似乎感到了不满足。
“是大嫂吗?”淑华抢着问,一面在嗑瓜子。
琴摇了摇头。
“我知道是梅……”觉慧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觉民打断了。觉民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说:“小声点,你真多嘴,险些儿又给大哥听见了。”
“他听见又有什么要紧?横竖他已经看见过她了,”觉慧不服气地分辩道。
“大哥已经看见过梅表姐?……”淑华惊讶地问道。
“大少爷,”鸣凤笑着在船头叫起来。众人仰起头望上面,看见觉新把头伸出来注意地听他们谈话,便都不作声了。
觉新慢慢地走下来,又从石级走到船上,依旧在船尾坐下。他问众人道:“为什么看见我来就不说了?”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苦味。
“我们忘记在说什么了,总之跟你没有关系,”觉民掩饰道。
“我明明听见你们在说梅表姐,在说我,”觉新苦笑地说。他拨着船,让它慢慢地向湖心流去。
“真的。琴姐的意思是:今晚上要是有梅表姐在这儿就更好了,”倒是觉慧口直心快,他终于说了出来,这时候船已经淌在湖心,又缓缓地向前流去了。
“梅表姐这一辈子不会到这儿来了!”觉新望着天空叹息道,一个不小心把船弄得往右边一侧,甚至溅了水花上船。但是他马上又把船身稳住了。
天空中现出几朵灰白的云,圆月渐渐地向着云走去。众人都望着觉新。
“其实少的人不止是梅表姐,还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芸表姐。从前她们来耍的时候,大姐也还在,我们多热闹。后来大姐去世了。她们离开省城也已经有三年了。光阴真快!”淑英半怀念半感慨地对觉新说。
“你不要难过。我听见妈说,周外婆有信来,蕙表姐她们过一两年就要回省城来的,”淑华插嘴说。
“真的?你不是在骗我?”淑英带笑地问道。过后她又侧过头对琴说:“琴姐,明天你要回去了。明晚上我们再到这儿划船,就清静多了。大家总要散的。真是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要散早点散也好,像这样惊惊惶惶,唯恐散去,结果依然免不掉一散,这才难受!”觉慧气愤地说。
“你要知道‘树倒猢狲散’,现在树还没有倒嘞!”觉新接嘴说。
“到底有一天会倒的,早点散了,好让各人走各人的路。”
觉慧说了这些话,好像许多时候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
“琴姐,我不愿意散,一个人多寂寞!”坐在琴和淑英中
间的淑贞忽然抬起头望着琴的脸求助似地、着急地说;虽然是女孩的清脆的声音,但是里面已经含了悲哀的种子了。这时候觉慧的眼前现出了红缎子绣花鞋套着的小脚,耳边响起了痛苦的悲泣。这小女孩的整个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压迫人,使人自然地给与同情。但这同情只是暂时的,一瞬间的,因为在各人的前面都横着那个未知的将来,那个带着阴郁的样子的将来,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都为着自己的前途充满了疑惧。
水面上忽然阴暗了,周围是一片灰色。圆月钻进了云堆里,一时透不出光来。水面静静的,只有那有规律的荡桨声打破了静夜的沉寂。
“摇慢点,”觉新向坐在船头的鸣凤吩咐道。
淑贞连忙往琴的身上偎,琴紧紧地抱着她。天色又开朗了,四周突然亮起来,月亮冲出了云围,把云抛在后面,直往浩大的蓝空走去。湖心亭和弯曲的石桥显明地横在前面,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好像在画图里一般。左边是梅林,花已经谢了,枯枝带着余香骄傲地立在冷月下,还投了一些横斜的影子在水面。右边是一片斜坡,稀疏地种了几株柳树,靠外筑了一个小堤,把湖水圈了一段在里面作一个小池,堤身也有一个桥洞似的小孔,以便外面的湖水流进来。“不要怕,你坐好,你看现在月亮大明了,景致多么好!”琴拍着淑贞的肩头说。
淑贞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望了望天空,又望四周,望众人,最后又望着琴,不大了解似地说:“琴姐,为什么要散去呢?大家天天聚在一起不好吗?”
众人笑了,琴爱怜地轻轻拍着淑贞的肩头笑着说:“痴孩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情,怎么能够天天在一起耍呢?”
“将来大家都要散去,你也是一样。你将来长大也要嫁人,跟着你的姑少爷去。你会整天陪伴他,你会忘记我们的,”觉新半嘲笑半感慨地说。
做一个女子为什么就应该嫁到别人家去,抛弃了自己所爱的人去陪伴别人呢?——这个问题,淑贞曾几次偷偷地问过母亲,从不曾得到她所能够了解的答复。然而这时候听见人说起姑少爷,她不觉本能地红了脸,感到她自己也不能解释的羞愧。
“我不嫁,我将来决不嫁人,”她直率地回答。
“那么你要守在家里做老小姐吗?”坐在她的斜对面的觉民笑道。
接着觉慧又抢着问了一句:“你既然决不嫁人,那么为什么又让五婶给你缠足?”
淑贞找不出话回答。她把小嘴一噘,埋下头去,默默地用手捏了捏她的微微有点酸痛的小脚,母亲的话陡然涌上心头。的确母亲曾经对她说过,大嫂当初嫁过来因为她那双天足受人嘲笑,而且就在嫁过来的那天,大嫂刚刚进了新房坐在床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看她的大脚。这样从母亲的话里知道了大脚的不幸,又从母亲的板子下体会到小脚的幸福,挨了许多次鞭子,受了长期的痛苦,流了很多的眼泪,而且还有过一些不眠的长夜,她居然把自己的脚造成了这样的畸形的东西。然而结果她得到些什么呢?她成了母亲拿来向人夸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