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现代的中国青年并不是奢侈品,他们不是来享乐,是来受苦的。他们生活在这样黑暗的社会里面,他们的责任重大,他们应该把全部社会问题放在自己的肩头上,去一一地解决它们。他们当然没有精力顾到别的事情。最后作者教训似地劝告青年:“应该反对恋爱,不可轻惹情丝。”这篇文章的理论根据虽然非常薄弱,但是在当时它的确感动了不少的青年,尤其是那般怀抱着献身的热诚愿意为社会的进步服务、甚至有改革社会的抱负的青年。它给与觉慧的影响也是很大的。觉慧带着一颗颤抖的心读了它,他极其感动地立誓说,他愿意做一个作者所希望的那样的青年。在这时候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具体化的美丽的社会的面目。他把那个纯洁的少女的爱情完全忘掉了。
然而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在外面活动的时候的确忘记了鸣凤,但是回到家里,回到跟沙漠一样寂寞的家里,他又不能不想她,不能不因思念她而苦恼。两种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战斗,或者更可以说是“社会”跟鸣凤在战斗。鸣凤是孤立的,而且她还有整个的礼教和高家全体家族做她的敌人。所以在他的脑子里的战斗中,鸣凤完全失败了。
不用说,鸣凤本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她还是热烈地爱着他,暗中为他祝福,有时候她也期待着,祈祷着他有一天会拯救她,把她从污泥里救出来。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那样地困苦了,主人们对她比较温和多了,而且纯洁的爱情又鼓舞着她,给她造就了美妙的幻梦,使她忘记了现实的一切。然而她总是很谦逊的,便是在幻梦中,她也并不十分大胆,她甚至想不到跟他平等地生活在一处,她只想做他的忠顺的奴隶,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奴隶。在她看来只要能够做到这一层,就是她的莫大的幸福了。但是事实常常跟人意相反,它无情地毁灭了多少人的希望。并不要多久的时间,鸣凤就会知道在她的面前究竟摆着什么样的结局了。
在《黎明周报》第四期付印以后,一个傍晚觉慧同觉民一起到琴的家去。
张太太和琴正坐在窗下阶上闲谈,看见他们走来,便叫李嫂端出了两把椅子,让他们也坐在那里谈些闲话。
“你们的周报第三期看见了。那篇攻击旧家庭的文章一定是你写的。你为什么用个那么古怪的名字——刃鸣?”琴含笑地对觉慧说。
觉慧带笑地分辩说:“你怎么晓得是我写的?我偏说不是我写的。”
“我不信。我看那口气完全像你写的。你不承认,我问二表哥!”她说着便侧过脸去看觉民,觉民微笑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给我们的周报写一两篇文章好不好?”觉慧趁这个机会向琴央求道。
“你晓得我不会写,何必要我来献丑!让我做一个读者就是了,”琴谦虚地答道。
“周报第四期已经付印了。这一期有一篇鼓吹女子剪发的文章,不过是男人写的。关于这个问题上海报纸上也有人讨论过。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已经有人实行剪发了。我们省里还不见有人谈起。最好你们自己发表一点意见。我们周报很愿意刊登。”
琴微微一笑。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光闪闪地望着觉慧,一面热烈地说,但是声音并不高:“这个问题这几天我们学堂里头大家讨论得很热心。自然我们大部分都是赞成剪发的。有两三个同学很想把辫子剪去,但是又怕发生别的问题,所以终于没有剪。大家都没有决心,又没有勇气。许倩如也决定要剪发,但是她也还没有实行。做一个先锋,的确很不容易。我们应该在报纸上多多鼓吹……”
“你呢?”觉慧依旧带笑地问,好像是故意在逼琴。
琴看了她的母亲一眼,张太太躺在藤椅上半闭着眼睛露出笑容,似乎并不注意他们的谈话。这是张太太的常态。因此觉民弟兄并不惊奇,也就不去注意他们的姑母。
“我吗?你等着看罢。”又一个微笑掩饰了琴的面部表情。她真聪明,不给人一个确定的回答,但是同时又并不把自己表现得有丝毫的懦弱。——觉慧不能不这样地想。
“那么文章呢?”觉慧笑着问,依旧不肯放松她。
她微笑着,不答话,思索了一下,才低声说:“好,我答应你写一篇。……我想解释剪发的好处,那当然是有很多的,譬如合于卫生,节省时间,便于工作,以及减少社会上歧视女子的心理,……这几层都可以提出来说。不晓得你们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跟我这些意见是不是完全一样?如果是的话,我就用不着写了。”
觉慧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连忙接口说:“并不完全相同。你快点写,下期一定发表。”
过了一会儿,琴忽然问觉民:“你们学堂的游艺会究竟什么时候开?这学期又快要完了。”
“大概不会开了,现在连提也没有人提起了,”觉民回答道:“我们去年花了不少的功夫好容易把《宝岛》练熟了,现在连上台的机会也没有,真是冤枉。这完全是打仗给我们打掉了的。我还记得我同三弟两个人怎样担心,恐怕上台的时候穿了西装不合身,或者简直不会穿。我们学堂里头除了朱先生是英国人整天穿西装外,只有校长有一套西装,照例每年开游艺会的时候穿一次,此外就没有看见什么人穿西装了。”
“岂但演戏,便是开放女禁的事也给打仗打掉了。现在这学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话简直没有人提起了,校长也不声不响。其实,校长本来就是爱说空话的人,”觉慧说着颇觉愤慨。觉民用不满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琴知道。
觉慧的话果然发生了效力,琴的脸色突然阴暗了。她忽然关心地低声问觉民:“是真的吗?”她迫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盼望他出来证明觉慧的话是说来骗她的。
觉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见她的遭受打击后的表情。他掉开头,用忧郁的声音回答道:“现在还不晓得究竟怎样。不过据现在的情形看来,希望大概很少。本来要做一件开端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也需要很大的勇气。”他知道他的话会使她感到失望,便安慰她道:“琴妹,其实我们学堂也不能说办得怎么好,你不进去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有机会我还是劝你到上海、北京一带去升学。而且你要到明年才毕业。虽然我们学堂也招收有同等学历的学生,不过你毕业后去考更有把握些,那个时候也许会开放女禁。”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安慰她,也并不去深究自己的话里究竟含了多少的可能性。琴也了解这个意思,便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她的周围还有许多有形和无形的障碍,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这些障碍,她还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更多的精力。
在这次谈话以后不到三天,琴果然把文章写好了。洁白的稿纸上布满了娟秀的字迹,写得异常工整。觉慧好像得到宝贝似地把文章拿了去。在第五期的周报上琴的文章登出来了,并且加上了觉慧的按语。接着在第六期周报上又出现了许倩如的文章。还有二十多个女学生先后写了信来表示同意。在短时期内女子剪发的问题就轰动社会了。这其间不顾一切阻碍以身作则做一个开路先锋的便是许倩如。
有一天早晨琴到了学校里,在操场的一角,看见许倩如站在一株柳树下面,许多同学正围着她谈笑。琴插身进去。她看见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倩如的头上,便也把眼光往那里送去。她惊奇地发见倩如的头今天特别好看。倩如正掉过头去回答一个同学的问话,她的后颈在琴的眼前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发亮,琴看见一段雪白的肉,露出在短短的衣领上,再上面便是一排剪齐了的头发松松地搭在耳后,刚刚跟耳朵一样齐,从前那根光滑的大辫子没有了。这个头显得更新鲜,更可爱,而且配上倩如高谈阔论时那种飘逸的神情显得更动人。
以前琴虽然主张剪发,但是心里还有点担心,害怕剪了发样子不好看。现在她看见了倩如的头,便放心了。不过她忽然觉得在倩如的面前自己显得委琐起来。她带着羡慕与赞美的眼光望着倩如的后颈,她亲切地跟倩如谈话,她觉得跟倩如做朋友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你怎么把辫子剪去的?”琴带笑问道。
倩如笑着看琴,她做了一个手势,用清朗的声音说:“一把剪刀,一双手,辫子就掉下来了。”说到这里,她又把手当作剪刀做出当时剪头发的样子。
“我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一个同学努了嘴说。“哪个给你剪的?”
“你们想还有哪个?”倩如笑了,“不消说就是我的老奶妈。
我家里再没有别的人。我父亲当然不会给我剪。“
“老奶妈?她居然肯给你剪?”琴惊讶地问。
“有什么不肯?我要她剪,她当然会给我剪。她从来都是听我的话。我父亲同情我的主张,他自然不反对。其实即使他反对,也没有用处。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别人管不着我。”倩如说话时,态度非常坚定,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笑容。
“说得好,我明天也要把头发剪掉,”一个娇小身材的同学红了脸说。
“文,我晓得你有这胆量,”倩如对那个同学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文便是那个同学的名字。倩如又用她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遍。她奇怪再没有一个人出来响应文的话。“还有哪个人有胆量剪头发?”她嘲笑地问道。
“我,”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接着一个瘦脸的同学挤进了这个圈子。她在学校里喜欢活动,而且年纪最大,同学们给她起了一个“老密斯”的绰号。她也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倩如的眼光又落在琴的脸上,她问道:“蕴华,你呢?”
琴忽然觉得自己受不住倩如的眼光,她的脸马上变得通红,她低下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候她的确还不能够确定自己究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