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起来,他又在思念她了。
他掉过头不敢再看水面,他急急地走过了桥。
他过了桥,走到草地上,无意间又看见那只拴在柳树上的船。这也给他唤起了往事。他连忙避开它,又从圆拱桥走回到对岸去。
他沿着湖畔的小路慢慢地走,走完了松林,转弯到了水阁前面。他想打开水阁的门进去歇一会儿,忽然他看见前面假山背后起了火光。他吃了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在玉兰树下立了片刻,静静地望着假山那边。火光还是一股一股地直冒,不过并不大。这时候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火光?又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始终回答不出这个疑问,于是壮起胆子轻脚轻手地向那边走去。
觉慧转过假山,并没有看见什么。火光还在斜对面一座假山背后。他又向那座假山走去,一转弯就看见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烧纸钱。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惊怪地大声问道。
那个长身材的少女吃惊地站起来,抬起头望着他,叫了一声“三少爷”。
他认得这是四房的丫头倩儿,便说:“原来是你!几乎把我吓了一跳!你在给哪个烧钱纸?怎么跑到这儿来烧?”
“三少爷,请你千万不要出去向人说。我们太太晓得又要骂我,”那个少女放下手里的纸钱,走过来哀求道。
“你告诉我你给哪个烧钱纸。”
倩儿垂下头说:“今天是鸣凤的头七。……我想起她死得可怜,偷偷买点钱纸给她烧,也不枉生前跟她好一场。……我只想,在这儿一定不会给人碰见,怎晓得偏偏三少爷跑来了!”又说:“三少爷,鸣凤也是你们的丫头,她服侍了你八九年,你也可怜可怜她吧,让我好好给她烧点钱纸,免得她在阴间受冻挨饿……”她的最后的话差不多是用哭声说出来的。
“好,你尽管烧,我不向别人说,”他温和地说着,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胸膛,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痛他的心。他默默地看着她烧纸钱,并不眨眼睛。他这时候的心情,她是不会猜到的。
“你怎么分两堆烧呢?”他忍痛地悲声问道。
“这一堆是给婉儿烧的,”她指点着说。
“婉儿?她还没有死嘛!”他惊讶地说。
“是她喊我给她烧的。她上轿的时候对我说过:‘我迟早也是要死的。不死,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就是活着也还不如死了好。你就当作我已经死了。你给鸣凤烧纸的时候,请你也给我烧一点。就当作我是个死了的人。……’我今天当真给她烧纸。”
觉慧听见这凄惨的声音,想到那两段伤心的故事,他还能够为这个少女的愚蠢行为发笑吗?他无论如何不能够笑,而且也不想笑了。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困难地说出一句:“你烧吧,烧得好!”就踉跄地走开了。他不敢回过头再看她一眼。“为什么人间会有这样多的苦恼?”他半昏迷地喃喃自语道,他抚着他的受伤的心走出了花园。
他走过觉新的窗下,看见明亮的灯光,听见温和的人声,他觉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逃回来了一样。他忽然记起了前几天法国教员邓孟德在讲堂上说的话:“法国青年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是不懂得悲哀的。”然而他,一个中国青年,在这样轻的年纪就已经被悲哀压倒了。
30
暑假来了。这些日子里,觉民有更多的机会跟琴在一起,觉慧有更多的时间参加他那般年轻朋友的聚会、谈话和工作。新的刊物在新的努力下出版了,又有了新的读者。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在暑假期间高公馆里还有一件大事,高老太爷的六十六岁诞辰快到了。
克定第一个主张用盛大的仪式庆祝这个日子。他认为应当在公账上特别提出一笔款子来筹备庆祝典礼。克定甚至强调地说:“横竖有的是用不完的钱,每年要收那么多担租谷。刘升下乡回来说,今年收成好,虽然有兵灾,还可以比去年多收一点。多花几个钱也不要紧!”管事刘升的话是大家听见的。克安非常赞成克定的主张。平日管账的克明考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还把这个意见向老太爷报告,并且参照父亲的意思拟了一些具体的办法。
日期近了。礼物潮水似地接连涌来。人们组织了办事处接收贺礼,散发请帖。许多人忙着,觉新甚至因为这件事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公馆里添了许多盏电灯,到处张灯结彩,装饰得十分富丽堂皇。中门内正对着堂屋的那块地方,以门槛为界,布置了一个精致的戏台,把本城的各班名角,无论是唱京戏或川戏的,都请来唱三天戏。门槛外大厅上用蓝布帷围出了一块地方,作演员们的化妆房间,还另外在右面的小客厅里布置了两个专为著名旦角用的化妆室。戏目是克定排的,他对这些事显得是一个出色的专家。克安也参加了这个工作。
这其间众人都忙着,各人有各人的职务,只便宜了觉民和觉慧两个人,他们不但不做任何事情,反而常常溜到外面去。只有在正式庆祝的三天里面他们才不得不留在家里,不得不时时在人前现身。
在这三天里面他们得到了从来不曾有过的经验。这个家在平日虽然使他们讨厌,但是他们多少还认识它。在这几天里它却完全改变了面目。它变成了戏院,变成了市场。到处都是人,都是吵闹的声音,都是不自然的笑脸。连他们的房间也暂时被较熟一点的客人占据了。这一处形成一个小集团,有几个瞎子在那里弹洋琴,唱《大贺寿》一类的调子;那一处形成一个小集团,有几个瞎子拉着胡琴在那里唱淫荡的小调,男人尖起喉咙拚命挣出女音,女人又极力装出男人的粗大的声音;又有一处形成一个小集团,大家围着一个布帷听里面的特别口技,因为布帷里面发出的尽是些使人肉麻的男人跟女人调情的声音,所以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是不能去听的。
戏在第一天下午开锣。除了几出应景的戏外,大部分的戏都是戏单上没有的,这并不是那个专家的权威有了动摇,只是因为有些尊贵的客人临时点了些更动人、更有趣的戏,而且是特别嘱咐过要认真细致地表演的。于是在川戏里像《打饼调叔》、《桂花亭》之类,京戏里像《翠屏山》、《战宛城》之类都接连地演出来了,而且比较在戏园里表演得更细致,到了使得女客和年轻人红脸而中年人和老年人点头微笑的地方,三老爷克明的听差,那个声音宏亮口齿清楚的文德便在戏台上出现了,手里拿了红纸条高声念道:“某某大人或某某老爷赏某某人(旦角)若干元。”于是得到了赏封的旦角便向着那个给赏的尊贵的客人请安谢赏,飞了眼风,尊贵的客人的庄严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满足的笑容。
但是这样还不能使那些尊贵的客人十分满足。于是在一出戏演完以后那个得赏的旦角还要带装下台给尊贵的客人陪酒。克安的岳丈王老太爷拉着小惠芳的手,灌他的酒。克明的同事有一部大胡子的陈克家让张小桃偎在他身上给他敬酒。于是笑声,叫喊,以及种种恶俗的丑态,甚至是年轻人所梦想不到的,都在尊贵的客人的席上表现出来了,使得在旁边伺候的仆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们。坐在戏台前面的高老太爷是这三天来被大家庆祝的寿星,他坐在表弟唐大人和老友冯乐山老太爷的旁边。他看见了这一切,满意地微笑了。他又把眼睛掉回去望戏台,他便不再把眼睛掉开,因为这个时候他所喜欢的那个旦角(也就是克安所喜欢的)张碧秀出台了:张碧秀满头珠翠,踩着蹻,穿一身绣花的粉红缎子衫裤在台上扭来扭去。克明三弟兄带笑地往来筵席间去应酬客人,连觉新也在后面跟着他们跑。
这一切情形都是觉民和觉慧在旁边亲眼看见的,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对这一切抱着强烈的反感。在这个家里,在这个环境里,他们完全成了陌生的人。四周的闹声和笑语,好像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语言;那许多往来、谈笑、喊叫、酗酒的生物,好像不是他们的同类的人。许多张脸他们似乎认识,而仔细看去,又像从未见过,他们有几次甚至疑惑起来,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别人的举动已经告诉了他们:在这个环境里他们是完全不需要的。但是克明和觉新们不肯让他们离开这里,因为需要他们来凑数。他们两弟兄应当留在家里担任戏台上跑龙套的角色。他们被安插在一桌较不尊贵的客人的席上,做笑脸,举酒杯,吃菜,不像一个人,只像一副机器。第一天觉慧忍耐下去了,晚上接连做了些噩梦。第二天他不能够再忍耐,在早饭与午饭之间偷偷地溜出去一次,在新的青年朋友那里受到了嘲笑,然后又得到了安慰,于是有了勇气回家来忍受新的侮辱(觉慧称这为“侮辱”)。但是第三天他却失去了溜走的机会。
梅跟着钱太太来过,她穿着她平日很少穿的发亮的浅色衣裳,系着素色裙子,脸上也常露笑容,瑞珏亲热地接待她。她们谈了许多话。晚上她走得早。第二天早晨她差人给瑞珏送一封短信来:她生病了。梅的病是真病。在这些日子里她的病更深了。她的脸上带了一点病容,但是看起来却添了一种回光反照的美,使得稍微敏感的人都起了痛惜的感觉,知道这颗美丽的星快要陨落了。可是在这个家里有这种痛惜的感觉的人并不多。觉新自然是一个,他也许是最关心梅的人,然而在他跟她中间有许多无形的栅栏(至少在他看来是有的),他们只能远远地互相望着,交换一些无声的语言。他们连单独在一处多谈几句话的机会也要避开。他们两个人都以为这样做或者可以减少彼此的痛苦,而事实上却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所以他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也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甚至常常吐血。周氏也喜欢梅,但是她不能够了解梅的心事,她也不能够给梅以真正的安慰。其实这样的安慰谁也不能给,便是了解梅最深而且近来跟梅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