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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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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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说了话,又大声咳起嗽来。陈姨太加紧地给他捶背,一面尖声地劝道:“老太爷,你何苦这样动气。你看,你这样大的年纪,为着他们气坏自己身子也不值得!”
  “他敢不听我的话?他敢反对我?”祖父喘了两口气,接着挣红脸断续地说:“他不高兴我给他定亲?那不行!你一定把他给我找回来,让我责罚他!”
  觉新唯唯地应着,他已经明白一半了。
  “这都是给洋学堂教坏了的。我原说不要把子弟送进洋学堂,你们总不听我的话。现在怎么样!连老二也学坏了,他居然造起反来了。……我说,从今以后,高家的子弟,不准再进洋学堂!听见了没有?”他说了又咳嗽。
  “是,是,”觉新答应着,他惶恐地站在那里,祖父的每一句话打在他的头上,就像一个响雷。
  觉慧站在觉新的旁边,他的心情却跟觉新的完全不同。他虽然感到空气压迫人,但是他并不惶恐。他一点也不害怕。他在心里暗笑,他想:“纸糊的灯笼快要戳穿了!”
  祖父的咳嗽停止了,人显得很疲倦,便倒下去,渐渐地闭上了眼睛。陈姨太拿一把团扇轻轻地在他头上扇着,不让苍蝇钉在他的脸上。觉新弟兄依旧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等候他的吩咐。后来陈姨太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们出去,他们才轻脚轻手地走出了房间。
  出了祖父的房间,觉慧第一个开口,他说:“大哥,二哥有一封信给你,到我屋里去看吧。”
  “你对爷爷说了些什么话?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就跑去对他说?你真笨!”觉新抱怨觉慧道。
  “笨?我正要叫爷爷知道!我要叫他知道我们是‘人’,我们并不是任人割宰的猪羊。”
  觉新明白这些话是对他发的,他听起来有些刺耳,刺心,但是他也只好忍受。他说不出他的苦衷。他知道他纵然诚恳地向觉慧解释,觉慧也不会相信他。
  他们两个人进了觉慧的房间,觉慧把觉民的信交给觉新,觉新几乎没有勇气读,但是终于读了:“大哥:我做了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敢做的事情,我实行逃婚了。家里没有人关心我的前途,关心我的命运,所以我决定一个人走自己的路,我毅然这样做了。我要和旧势力奋斗到底。如果你们不打消那件亲事,我临死也不回来。现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望你念及手足之情,给我帮一点忙。
  觉民××日,夜三时。“
  觉新读了信,脸色变白,手颤抖着,让信纸飘落在地上,口里喃喃地说:“叫我怎样办?”过后又说:“他太不谅解我了。”
  “你究竟打算怎样办?现在不是谅解不谅解的问题,”觉慧严肃地说。
  觉新好像受了惊似地突然站起来,短短地说:“我去把他找回来。”
  “你找不到他,”觉慧冷笑道。
  “找不到他?”觉新含糊地念着这句话。
  “没有一个人晓得他的地址。”
  “你一定晓得他的地址,你一定晓得!告诉我,他在哪儿?快告诉我!”觉新恳求道。
  “我晓得,但是我决不告诉你!”觉慧坚决地答道。
  “那么你不相信我?”觉新痛苦地说。
  “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处!你的‘无抵抗主义’,你的‘作揖主义’只会把二哥断送掉。总之:你太懦弱了!”觉慧愤激地说,他在房里大步踱起来。
  “我一定要去见他,你非告诉我他的地址不可。”
  “我一定不说。”
  “你将来总会说出来的,别人会要你说,爷爷会要你说!”
  “我不说!在我们家里总不会有人拷打我,”觉慧昂然地说。这时候他只感到短时间的复仇的满足,他并没有想到别人的痛苦。
  觉新绝望地走出去。不久他又走回来。他想找觉慧商量出一个具体的办法,却没有结果。他自己也想不出一个祖父同觉民两方面都能够接受的妥协的办法。
  就在这天在周氏的房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参加的人是周氏、觉新夫妇、淑华和觉慧。情形是这样:觉慧一个人站在一边,别的几个人又站在一边。大家一致地劝告觉慧说出觉民的地址,要他把觉民找回来。他们说了许多中听的话,甚至允许将来慢慢地设法取消这件亲事,但是觉慧完全拒绝了。
  从觉慧这里既然得不到消息,而觉民的条件又无法接受,觉新和周氏两人也只有干着急。他们只得一面求助于克明,设法把交换庚帖的事情多拖延几天,不让老太爷知道;一面差人出去打听觉民的地址。
  袁成和苏福甚至文德都出去打听过,可是并没有结果:觉民躲藏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他的地址。
  克明把觉慧唤到他的书斋里正言教训了一番,没有用;温和地开导了一番,没有用;又雄辩地劝诱了一番,也没有用。觉慧老是推诿说他不知道。
  周氏和觉新又拉住觉慧,央求他把觉民找回来,说一切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觉民先回家,然后慢慢地商量。觉慧却拿定了主意,在不曾得到可靠的保证之前,他决不把觉民找回家来。
  周氏把觉慧骂了一阵,终于气哭了。她平日对待觉民弟兄虽然采取放任的态度,但是也关心他们的前途。现在情形严重,她不愿意看见不幸的结局,她更不愿意承担恶名。她不满意觉慧的目无尊长的态度,更不满意觉民的反抗家长、实行逃婚的手段,然而她始终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觉新处在这种困难的情形里,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他本来想承认觉民的举动是正当的,然而他无法帮忙觉民;他不但不能帮忙,反而不得不帮祖父压迫觉民,以致觉慧也把他当作了敌人。找不回觉民,无法应付祖父;找回觉民,又无以对觉民;而且事实上他又不能把觉民找回来。觉民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也爱觉民,并且父亲临死时曾经把弟妹们交给他,要他代替父亲教养他们。现在觉民的事情弄成了这样,他怎么对得起父亲?他想到这里,只好躲在房里同瑞珏相对流泪。
  这些事老太爷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命令应该遵守,他的面子应该顾全。至于别人的幸福,他是不会顾到的。他只知道向觉新要人。他时常发脾气,骂了觉新,骂了克明;连周氏也挨了他的骂。
  然而骂也是没有用的,觉民丝毫没有屈服的表示。压力也无处使用,因为找不到人。事情传遍了全公馆。但是老太爷一再吩咐,不许传到外面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老太爷时时生气。觉新这一房的人都没有笑脸。别房的人大都幸灾乐祸地在暗中冷笑。
  有一天觉慧刚在一个地方跟觉民秘密地会见以后回到家里,怀着一颗痛苦的心,别了那个绝望地苦斗着的哥哥,他好像别了整个光明的世界。家,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沙漠,或者更可以说是旧势力的根据地,他的敌人的大本营。他回到这样的家里,马上就去找觉新,气冲冲地对觉新说:
  “大哥,你究竟肯不肯给二哥帮忙?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觉新绝望地摊开手说。过后他心里想:“现在你倒着急了。”
  “那么你就让事情这样拖下去吗?”
  “拖!爷爷今天说再过半个月他不回家,就把他永远赶出去,并且登报声明他不是高家的子弟,”觉新苦恼地说。
  “爷爷当真忍心这样做吗?”觉慧痛苦地叫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失掉勇气。
  “有什么不忍心?现在正在他的气头上!……而且他打算跟二妹的亲事同时进行,同时下定。”
  “二妹的亲事?爷爷把二妹许给什么人?”
  “你还不晓得?她许给陈家了,不过还没有交换庚帖。就是陈克家的儿子。三爸自然赞成这门亲事,他跟陈克家本来很熟,他们又是同事。”
  陈克家的名字觉慧太熟习了。陈克家大律师还是孔教会里的二等角色。谁都知道陈大胡子是悦来茶园二等旦角张小桃的相好。他常常带着张小桃进出他的律师事务所。他的“风流韵事”还多得很。觉慧气红了脸,大声骂起来:“陈大胡子的家里还出得了好人吗?我知道陈克家的儿子跟他父亲共同私通一个丫头,后来丫头有了孕才肯把她收房。”
  “不,二妹是许给他兄弟的。关于丫头的事情,恐怕是外面的流言,不一定可靠。不过这跟我们并没有关系,横竖有别人作主。而且做媒的人就是冯乐山。”
  “跟我们没有关系?你忍心让二妹嫁到那种人家去吗?这就是说又把一个可爱的青年的生命断送了。二妹自己一定不情愿!”觉慧愤怒地说。
  “她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横竖有别人给她作主。”
  “然而她是这样年轻,今年才十六岁啊!”
  “今年十六,明年就是十七岁,也很可以出嫁了。你嫂嫂过门来,也只有十八岁啊!而且年纪轻,早早出嫁,将来倒可以免掉反抗的一着!”
  “然而不征求她的同意,趁她年轻时候就糊里糊涂地把她的命运决定了,将来会使她抱憾终身的。他们就不想到这一点吗?这是多卑鄙的行为!”觉慧竟然骂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生气?”觉新痛苦地说,“他们只晓得他们的意志应当有人服从,所以你二哥的反抗也没有用。”
  “没有用?你也这样说?怪不得你不肯帮助二哥!”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觉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你不记得爹临死时是怎样把我们交给你的?你说你对得起爹吗?”觉慧愤怒地责备觉新道。
  觉新不答话,他开始抽泣起来。
  “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我决不像你这样懦弱无用。我要自己作主,替二哥拒绝了冯家亲事。我一定要这样做!”
  “那么爷爷呢?”过了许久,觉新才抬起头这样地说了一句。
  “爷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难道你要二哥为了爷爷的成见牺牲吗?”
  觉新又埋下头去,不作声。
  “你真是个懦夫!”觉慧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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