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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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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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我早日把它写成,你说你不能忍耐地等着读它。你并且还提到狄更司写《块肉余生述》的事,因为那是你最爱的一部作品。
  你的信在我的抽屉里整整放了一年多,我的小说还不曾动笔。我知道你是怎样焦急地在等待着。直到去年四月我答应了时报馆的要求,才下了决心开始写它。我想这一次不会使你久待了。我还打算把报纸为你保留一份集起来寄给你。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小说星期六开始在报上发表,而报告你的死讯的电报星期日就到了。你连读我的小说的机会也没有!
  你的那个结局我也曾料到,但是我万想不到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更想不到你果然用毒药结束了你的生命,虽然在八九年前我曾经听见你说过要自杀。
  你不过活了三十多岁,你到死还是一个青年,可是你果然有过青春么?你的三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一部多么惨痛的历史啊。你完全成为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这是你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的。
  你有一个美妙的幻梦,你自己把它打破了;你有一个光荣的前途,你自己把它毁灭了。你在一个短时期内也曾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理想,你又拿“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把自己的头脑麻醉了。你曾经爱过一个少女,而又让父亲用拈阄的办法决定了你的命运,去跟另一个少女结婚;你爱你的妻,却又因为别人的鬼话把你的待产的孕妇送到城外荒凉的地方去。你含着眼泪忍受了一切不义的行为,你从来不曾说过一句反抗的话。你活着完全是为了敷衍别人,任人播弄。自己知道已经逼近深渊了,不去走新的路,却只顾向着深渊走去,终于到了落下去的一天,便不得不拿毒药来做你的唯一的拯救了。你或者是为着顾全绅士的面子死了;或者是不能忍受未来的更痛苦的生活死了:这一层,我虽然熟读了你的遗书,也不明白。然而你终于丧失了绅士的面子,而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给你所爱的妻和儿女,或者还留给另一个女人(我相信这个女人是一定有的,你曾经向我谈到你对她的灵的爱,然而连这样的爱情也不能够拯救你,可见爱情这东西在生活里究竟占着怎样次要的地位了)。
  倘使你能够活起来,读到我的小说,或者看到你死后你所爱的人的遭遇,你也许会觉悟吧,你也许会毅然地去走新的路吧。但是如今太迟了,你的骨头已经腐烂了。
  然而因为你做过这一切,因为你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就憎恨你吗?不,决不。你究竟是我所爱而又爱过我的哥哥,虽然我们这七八年来因为思想上的分歧和别的关系一天一天地离远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还是爱你的。可是你想不到这样的爱究竟给了我什么样的影响!它将使许多痛苦的回忆永远刻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还记得三年前你到上海来看我。你回四川的那一天,我把你送到船上。那样小的房舱,那样热的天气,把我和三个送行者赶上了岸。我们不曾说什么话,因为你早已是泪痕满面了。我跟你握了手说一声“路上保重”,正要走上岸去,你却叫住了我。我问你什么事,你不答话,却走进舱去打开箱子。我以为你一定带了什么东西来要交给某某人,却忘记当面交了,现在要我代你送去。我正在怪你健忘。谁知你却拿出一张唱片给我,一面抽泣地说:“你拿去唱。”我接到手看,原来是g racieFields 唱的s onnyBoy 。你知道我喜欢听它,所以把唱片送给我。然而我知道你也是同样喜欢听它的。在平日我一定很高兴接受这张唱片,可是这时候,我却不愿意把它从你的手里夺去。然而我又一想,我已经好多次违抗过你的劝告了,这一次在分别的时候不愿意再不听你的话使你更加伤心。接过了唱片,我并不曾说一句话,我那时的心情是不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坐上了划子,黄浦江上的风浪颠簸着我,我看着外滩一带的灯光,我记起了我是怎样地送别了那一个人,我的心开始痛着,我的不常哭泣的眼睛里流下泪水来。我当时何尝知道这就是我们弟兄的最后一面!如今,唱片在我的书斋里孤寂地躺了三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二八”的侵略战争的牺牲品,那一双曾经摸过它的手也早已变为肥料了。
  从你的遗书里我知道你是怎样地不愿意死,你是怎样地踌躇着。你三次写了遗书,你又三次毁了它。你是怎样地留恋着生活,留恋着你所爱的人啊!然而你终于写了第四次的遗书。从这个也可以知道你的最后的一刹那一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生与死的搏斗。但是你终于死了。
  你不愿意死,你留恋生活,甚至在第四次的遗书里,字里行间也处处透露出来生命的呼声,就在那个时候你还不自觉地喊着:“我不愿意死!”但是你毕竟死了,做了一个完全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你已经是过去的人物了。
  然而我是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我要写,我要用我的这管笔写尽我所要写的。这管笔,你大前年在上海时买来送给我的这管自来水笔,我用它写了我的《灭亡》以外的那些小说。它会使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而且它会使你复活起来,复活起来看我怎样踏过那一切骸骨前进!
  巴金  1932年4月
  附录二{{——给我的一个表哥}}
  请原谅我的长期的沉默,我很早就应该给你写这封信的。的确我前年在东京意外地接到你的信时,我就想给你写这样的一封信。一些琐碎的事情缠住我,使我没有机会向你详细解释。我只写了短短的信。它不曾把我的胸怀尽情地对你吐露,使你对我仍有所误解。你在以后的来信里提到我的作品《家》,仍然说“剑云固然不必一定是我,但我说写得有点像我——”一类的话。对这一点我后来也不曾明白答复,就随便支吾过去。我脑子里时常存着这样一个念头:我将来应该找一个机会向你详细剖白;其实不仅向你,而且还向别的许多人,他们对这本小说都多少有过误解。
  许多人以为《家》是我的自传,甚至有不少的读者写信来派定我为觉慧。我早说过“这是一个错误”。但这声明是没有用的。在别人看来,我屡次声明倒是“欲盖弥彰”了。你的信便是一个例子。最近我的一个叔父甚至写信来说:“至今尚有人说《家》中不管好坏何独无某,果照此说我实在应该谢谢你笔下超生了……”你看,如今连我的六叔,你的六舅,十一二年前常常和你我在一起聚谈游玩的人也有了这样的误解。现在我才相信你信上提到的亲戚们对我那小说的“非议”是相当普遍的了。
  我当时曾经对你说,我不怕一切“亲戚的非议”。现在我的话也不会是两样。一部分亲戚以为我把这本小说当作个人泄愤的工具,这是他们不了解我。其实我是永远不会被他们了解的。我跟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他们更不会了解我的作品,他们的教养和生活经验在他们的眼镜片上涂了一层颜色,他们的眼光透过这颜色来看我的小说,他们只想在那里面找寻他们自己的影子。他们见着一些模糊的影子,也不仔细辨认,就连忙将它们抓住,看作他们自己的肖像。倘使他们在这肖像上发见了一些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自然这样的地方是很多的),便会勃然作色说我在挖苦他们。只有你,你永远是那么谦逊,你带着绝大的忍耐读完了我这本将近三十万字的小说,你不曾发出一声怨言。甚至当我在小说的末尾准备拿“很重的肺病”来结束剑云的“渺小的生存”时,你也不发出一声抗议。我佩服你的大量,但是当我想到许多年前在一盏清油灯旁边,我跟着你一字一字地读英文小说的光景,我不能不起一种悲痛的心情。你改变得太多了。难道是生活的艰辛把你折磨成了这个样子?那个时候常常是你给我指路,你介绍许多书籍给我,你最初把我的眼睛拨开,使它们看见家庭以外的种种事情。你的家境不大宽裕,你很早就失掉了父亲,母亲的爱抚使你长大成人。我们常常觉得你的生活里充满着寂寞。但是你一个人勇敢地各处往来。你自己决定了每个计划,你自己又一一实行了它。我们看见你怎样跟困难的环境苦斗,而得到了暂时的成功。那个时候我崇拜你,我尊敬你那勇敢而健全的性格,这正是我们的亲戚中间所缺乏的。我感激你,你是对我的智力最初的发展大有帮助的人。在那个时候,我们的亲戚里面,头脑稍微清楚一点的,都很看重你,相信你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渺茫的春梦。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倘使不是为了你的母亲和妻儿,你会拿“自杀”来做灵药。我在广州的旅舍里读到这封信,那时我的心情也不好,我只简单地给你写了一封短信,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安慰的话回答你。总之我的话是没有力量的。你后来写信给我,还说你“除了逗弄小孩而外,可以说全无人生乐趣”;又说你“大概注定只好当一具活尸”。我不能够责备你像你自己责备那样。你是没有错的。一个人的肩上挑不起那样沉重的担子,况且还有那重重的命运的打击。(我这里姑且用了“命运”两个字,我所说的命运是“社会的”,不是“自然的”。)你的改变并不是突然的。我亲眼看见那第一下打击怎样落到你的头上,你又怎样苦苦地挣扎。于是第二个打击又接着来了。一次的让步算是开了端,以后便不得不步步退让。虽然在我们的圈子里你还算是一个够倔强的人,但是你终于不得不渐渐地沉落在你所憎厌的环境里面了。我看见,我听说你是怎样地一天一天沉落下去,一重一重的负担压住了你。但你还不时努力往上面浮,你几次要浮起来,又几次被压下去。甚至在今天你也还不平似地说“消极又不愿”的话,从这里也可看出你跟剑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们的性格里绝对没有共同点。他是一个柔弱、怯懦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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