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回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看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阿精有点愕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约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般累,简直像是一次过用尽了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真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间,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歌星那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V,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V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各地的美景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无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她便微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了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得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肯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托给你。”孙卓乖巧地回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真的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后何去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份子。”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
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惟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阳我更多。”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到酒店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孙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福不是他想她要的幸福。
他一直尝试明了。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福,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约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地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渡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什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快。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回忆,一部车二个职位……挽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什么,于是,他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化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坛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伤痕,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未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说话之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擅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以及才三岁的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她:“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什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看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了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本还是蒙胧,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的惟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费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以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后,却搞到这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直达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什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