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始终是属于那里的。”
X告诉她:“你与我一起这些日子,你知道,我们这里更有能力给你爱护。”
“我明白,”她说:“但我挂念那里。”
X默不作声。
阿精说:“你知道吗?舒适敌不过牵挂。”
X说:“男女之间的事最深奥。”
“是的。”她笑。
X说:“你知道,我们随时欢迎你,我们预了位置给你。”
她说:“那么,我call你!”
说罢,她骑着的骆驼便走向相反的方向,往大漠的另一边步远。决定了要回去,她的脸也就有了坚定的笑容。
X看着她离去,倒是神色从容,他笑了笑,骑他的骆驼走到沙漠的尽处去。今天,他打算追逐海市蜃楼。
阿精的骆驼穿过连绵不断的沙丘,看似全然一模一样的黄沙,她滕望着,还是知道该怎么走。是的,任何人想走到第8号当铺,那路程都轻而易举,第8号当铺欢迎所有人,亦包括她。
在黄沙的一边,她看见了宏伟的当铺,她由骆驼上爬下来,朝当铺走过去,一边走,她的眼睛就一边湿润温热起来,她准备,再走回当铺之内,就永远也不要离去。
世界再大,家只有一个。是时候了。
推开大闸,迎面而来的是落叶片片,当干叶扑面之际,阿精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走进第8号当铺的客人。
那么,她典当了些什么?她典当了一个宁静、平和、长久地安息的机会。
大门开启,她步进去。站在大堂之中她打量四周,景物依旧,于是她便放心内进。
第一站,当然是书房。
她推开书房的大门,从两扇门之间她先看见老板,继而,是站在右边的孙卓。她站着的位置,与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样。
今年是第多少年?一百七十年?一百七十五年?一百八十年?时光消逝得毫无意义。
老板抬起头来看见阿精,便说:“阿精!”但见他的目光与声调都木然无奇,一点也不欣喜。
阿精有不祥预兆,她瞄了瞄孙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板,我回来了,我……”她原本想说,她以后都不会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气氛,她又说不出口。
老板是这样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语调冷淡,阿精听得渐渐有寒意。她问:“什么事?”
老板说:“你还记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岛?”
她的眼珠溜了溜。“我记得。”她说。
“他的灵魂不见了。”老板说:“而那时候,是你负责的。”
她忽然想起来,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说:“我是放进了玻璃瓶的……”
“但你忘记了木盒。”老板接下去。
阿精自己也急起来。“被发现了?”
老板告诉她:“他们专程派员来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错:“对不起,让我来受罚。”
老板叹气。“他们没叫我惩罚你,只是提议不如换一个人。”
阿精敏感起来,她朝孙卓一望,孙卓的脸上隐隐透着笑意。
但觉这笑意,是世间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动起来。“你真要换掉我?”
老板不满意,刚告诉她做错了事,她悔意不足,却反过来质问他。
“不称职的,我要来做什么?你问问你自己,有没有老板可以忍受失踪了十多年的员工?”
阿精就答不上话来。她望向孙卓,只见她的笑意更浓。
孙卓说:“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暂代你一阵子。”
老板说:“你应当感激孙卓。”
阿精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忽然,她觉得这两个人,根本是那张照片中走出来的复制品。许多许多年前,那张自某本书中除出来的合照,那张合照,二人的神情漾着幸福感,教阿精知道,老板,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对了,老板心怀爱情,只不过是另有对象。
阿精垂下眼来,再也不动气,开始缓缓地说:“我感激孙小姐,感激老板。我自知胜任不了。”
不知怎地,老板一听,更是怒由心生,他拍台:“你根本心无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你失职,失掉了一个灵魂!你不准备补救,就这样苟且说两句便算?我听不见你的说话内有真心真意!”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泪,她没抬头,只是一句:“我以后也不回来了,我没能力做下去。”
说罢,她转身离开,她步向书房的大门,她步出走廊,到达大堂,然后,大门自动开启,就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样。
一扇厚重的大门,自动自觉把不该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风刮起落叶的空间中,朝大闸走去。没回头,没有任何舍不得,她知道,这一次,她是永永远远不会回去。
做错事、不胜任、不被信赖,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后面,也没有留下她的声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头,由大闸的陈缝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与所有失望地离开当铺的人无异。
他们被拒绝了交易,他们已当无可当,他们为人生感到绝望。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过小路走过树林,走过其他客人离开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变成了她。
走了之后该往何处?生命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有什么?
无家可归永生飘荡的女人,一边掩脸一边无言无话地落泪。
书房内,老板依然脸上有愠意。
孙卓说:“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板听得见,他没答应亦没拒绝。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书房。背着孙卓,他对她说:“谢谢你,请你先回去。”
孙卓明白他很烦恼,她对着空气微微一笑,没有异议。
老板走回自己的行宫。他走进工作间,内里有许多年没被触碰过的小提琴胚胎,当中有一个,只差在未上色,但他决定,不要了。他拿起他亲手制造的小提琴,用尽力敲到台角上,一次敲不碎,便来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总有一次,琴会碎裂,会被毁灭得一地都是。
为什么阿精是这种态度?她不可以谦虚一点尽责一点吗?她这模样,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板的愤怒,来自他恐怕留不住一个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边,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个拍档的职务,他不想阿精说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够吗?说两句便远走高飞。老板一点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终于,毕便被敲得尽碎。
“老板!老板!”门外有叫唤声。
他没回应,看着碎落的木块,他颓然坐到椅子上。
门被打开来,进来的是孙卓。
他朝门的方向看去,孙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阳光的前方。她的脸孔,逐渐地明亮清晰,他看着这张脸,深深地体会着这种微妙的联系,这张脸,代表了宇宙间最自然的永恒。
孙卓不知晓,阿精不知晓,一直以来,只有老板一个人明白这张脸的谜。
那张脸说:“不用怕,你还有我。”
他感动了,伸出手来握过她垂下来的手,摇了摇。她微笑了,她高兴了,然而,他却又把她的手放开来。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说:“谢谢你,你让我静一静就可以。”
他既然这样说,她便只好退下去。她微笑,点下头,然后转身,她步向大门,才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他。终于,她还是走到外面,替他关上门。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欢迎她、爱护她、安心让她走近,可是,却又不彻彻底底地让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当她认为他们下一步便有事发生之时,却又是每一次,她都发觉,不会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会用多少年才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年的命。如果他不给她,她便没有。
究竟,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在走廊中,她回头,朝那扇关上了的门紧紧盯住。
阿精一直往前走,她走到的是一个偌大的市区公园之中,玫瑰花处处,既美丽又芬芳。公园内有一双双年老的伴侣,在这年轻人上班的时分到这公园来,没有干上任何特别的事情,就只是坐坐,吹吹风,看看花朵。
阿精也坐在公园长凳上,她凝视老人家风霜的脸,她便觉得很羡慕很羡慕。在一个自然的领域中,他们年轻过,相爱过,然后一同老去,手牵手等待一个真正永生的来临。对将来无所知,只是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她掩住脸,将来,来来去去都在这地球上奔走,要点是,她又一点也不快乐。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当初,她为求以后得到温饱而跟着老板,当温饱了,日子却又更不快乐起来。
由始至终,她都活在欲望的煎熬中,原始之时是食欲,最终之时是爱欲。
双手往脸孔上磨擦着,不知不觉间,动作越来越大力,擦呀擦,她但觉就快发神经了。
在动作稍缓之际,她从指缝间看见,一名西洋男子捧着书,在花间小径中阅读,一边走,一边自得其乐。
像个大学生模样的人,阿精放下双手,那是X。
X走近了,他扬了扬书本:“Hi!”
她说:“你又来了。”
X说:“你的脸好红。”他坐到她的身边。
她说:“我在做facial。”
X说:“小心吓坏那些公公婆婆。”
她把他的书拿过来,她问:“什么书……《易经》!”
X问:“你懂不懂?”
阿精摇头:“别烦我。”
X说:“你的存在真是无意义。”
她点头:“我赞同。”
X顺势说下去:“不如上天堂好了。”
阿精立刻到拒绝:“现在?!我还未有心理准备。”
X说:“你也想上去的。”
阿精一脸疑惑。“其实我未肯定。”她说:“上面好吗?”
X说:“永恒的福乐。”
“嗯。”她默想。
X说下去:“就像这里,有阳光,有花香,有鸟在飞,有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