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她劝他接受一部电视连续剧中的男二号,对宋阳来说,或许是一次机会吧,她在心里为他祈祷,她希冀宋阳成功,因为宋阳需要成功。
如今煞过四十个长夜,宋阳突然送来召唤,她兴奋得手忙脚乱,买车票、打电报、购买各种食品衣物。她特地去锦江饭店门市部叮购昂贵的“黑森林”(因为宋阳嗜好奶油制品),为自己买名牌旅游鞋和华美的旅游包,这是一次令人激动的旅行,她在为自己设计新形象。
她剪时髦的蘑菇式短发,一身黑色的水洗牛仔套装,脚上是雪白的耐克鞋,双肩挎鲜红的牛津登山包。她的清丽的脸容和娴雅的气质,配上富有生气的时代装束,显得别有风采。在北京车站将给丈夫一个惊喜,她站在镜子前愉快地打量自己。
北京车站,海贝被一对从未谋面的青年夫妇接回家。他们告诉她,宋阳在郊区赶拍最后几个镜头。这对夫妇住三间一厅,房间布置得豪华舒适。男主人郭晓峰带着眼镜,典型的书生,他是宋阳的校友,学的是戏剧理论,目前在大学当讲师。他妻子单玲在外事部门工作,说一口漂亮的法语,十分干练精明。
晚饭后。单玲将海贝带到他们的小书房,她关上门泡了两怀茶,望着海贝欲言又止,海贝突然忐忑起来。
“告诉我,宋阳怎么了?”
单玲按住她,摇摇头。
“宋阳很好,你放心……”她抚慰地摸摸海贝的肩膀。说道:“海贝,宋阳有些话要我对你说,”她站起身找烟,点上火默默地吸了几口,缓缓道来,“海贝,看见你,我很吃惊,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女孩!”
海贝惊奇地望住她,她垂着头,掸着烟灰,“我没想到宋阳的妻子这么出色!”
“宋阳……是怎么说我的?”她迟疑地问道。
单玲摇摇头,苦笑一下:“海贝,有一件事宋阳要你帮他,你知道他一直怀才不遇,他很痛苦……”
“是的,我知道,可我不知道怎样帮他……”海贝苦恼地答道。
单玲点点头:“有一个法国女孩,她很喜欢宋阳,她希望和宋阳结婚,希望宋阳和她去法国定居……”
“宋阳……他怎么说?”她幽幽地问道。
“宋阳,他……他很想去法国,他想去那儿读电影导演,法国电影很先锋,他想当个一流导演,首先需要优越的学习环境……你能理解他吗?”
单玲用劲地吸了几口烟,大口地吞云吐雾。
“可是,宋阳……他能去成法国吗?”
“问题就在这儿,他要去法国,就必须和那个女孩结婚。”
单玲掐灭了烟,似乎因为海贝理解了这个问题而松快。
“呵,是这样……”海贝恍恍惚惚地朝窗外望去,“可是他还能结婚吗?”
“所以他请你来北京,他希望你能帮他……”单玲热切地说道。
“我能帮他吗?”
“是的,只要你同意离婚,他就能结婚,结了婚就能办移民。”单玲条理清晰。
她怔怔地望着单玲,似乎在费力地理解一个复杂的过程。
“海贝,离婚、结婚只是一种手段。他对你的感情不会变。宋阳去了法国会想法把你弄出去,他不是薄情的男人。现在,那个法国姑娘正等着宋阳的答复。海贝,只有你能帮他,你愿意帮他吗?”单玲又点燃香烟。
海贝朝她伸出手。
“也给我一支烟好吗?”
两个女人一起吞云吐雾,沉默不语。
单玲又说话了:“海贝,现实是冷酷的、痛苦的,我们有时不得不面对它,因为躲避不了……”
“我们本来很好……为什么要这样……”
海贝带着哭音,将要燃尽的香烟已烧到她的手指。
单玲帮她掐灭烟蒂。
海贝却哇地大哭起来:“宋阳呢,他……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不知何时进屋的郭晓峰对单玲责备地摇头。
他们夫妇为海贝在书房搭个小床,单玲抚着她的肩膀说:“睡觉吧,别难受,明天见了宋阳再谈好吗?”
一个小时后,单玲轻轻推开书房门,海贝已入睡。回到卧室,郭晓峰埋怨单玲。
“你不应该把杜拉介绍给宋阳!”
“不是我的责任,那天他们凑巧相遇,我不知杜拉会对他一见钟情,问题是在宋阳……”
“你没有必要答应作他的说客,那个女孩很不错的!”
“宋阳是你的好朋友,当时我看他这么焦虑地想要出国,我不知他的妻子这么可爱……”
“宋阳太混蛋!”郭晓峰狠狠地说。
海贝好似受了惊吓,猛地睁开眼睛,她一身冷汗从被窝里坐起。墨黑墨黑的空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扭开灯,现实骇然耸立,她感到胃空空阔阔,胃壁迅速痉挛起来,她起身寻找香烟。
清晨四点,她坐在床上,膝盖上放着烟缸,她大口大口吞着烟雾,四周是她陌生的家具和装璜,她记起一个春夜,她对着一河的月光抽烟,她的眼睛是干涩的。她想着母亲的叹息:“海贝,你太清秀了,红颜命薄……”
是的,她无法解释一切,这是命运,她认了。而青烟弥漫在空阔的胃腔,胃壁似乎又平滑了。
单玲把她领到宋阳摄制组,她在那儿住了两天。关于这件事他俩闭口不谈。白天,她和导演一起站在图像监视器后。屏幕上,她的宋阳是个俊美残忍的间谍、夜晚她象过去一样紧紧地依偎着宋阳,闭着毫无睡意的眼睛,无休无止地思索着她的人生。
她和宋阳回到郭晓峰单玲的家。他们四人围着桌子用晚餐,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后一阵难堪的沉默。海贝突然对宋阳说:“要是你肯定能去成法国,我同意离婚!”
她放下筷子,用纸巾拭嘴表示已用完。
他们三人吃惊地打量她,单玲首先向她伸出手:“海贝,你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好女人!”
郭晓峰阴沉沉地瞥了宋阳一眼,起身离去。
宋阳在桌下紧紧捏住海贝的手。
她和宋阳在长安街漫步,明天宋阳将去见那位法国女郎,她则乘21次快车回自己家。他们站在街头,准备穿越潮水般的车辆走到对面。秋天的阳光洒满长安街,她眯起眼睛感到虚弱无力,长安街真宽阔哟,在阳光下如湍急的大河令她眩晕,她将如何穿越这样的宽阔,安全抵达彼岸?宋阳已经走进车流,并且转过身朝她招手。她木偶一样机械地走向他。汽车喇叭急鸣,她同时听到宋阳的惊呼,可是面对奔驰而来的汽车,她无法挪开步子,在这个瞬间,她突然对这个世界充满厌倦。
三天三夜,未阳不肯离开她一步,她裹在白被单里沉默地望着宋阳,然后又把目光移向雪白的天花板。她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有几处外伤和两根肋骨骨折。她被固定在木板床上,疼痛从身体的每一点渗出。这真是莫大的嘲讽,死神摒弃了她,强迫她去面对她想躲避的现实。当她从昏迷中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仍然被留在这个世界,首先想到的是单玲的断言。
宋阳两眼深陷,几乎被突如其来的灾祸击垮。夜深人静,海贝在床上无奈地扭动颈部,被疼痛折磨得无法入眠,宋阳的心也如刀割,深重的悔恨令他抬不起头,他把脸埋在她的白色被褥里,哑着噪子喊:“我怎能这样?我怎能这样,你恨我是吗?你在惩罚我是吗?你这么无辜,这么弱小,我把你害了!”
也许是麻醉剂的作用,整整三天,海贝未从麻木中醒来,她漠然地面对宋阳的眼泪,无语无泪。
在北京单玲家休养的两个月,宋阳花尽从摄制组赚来的两千多元劳务费,买遍北京城的营养品。每天他为她喂饭、擦身、洗衣服、熬药汤。疼痛从海贝身上悄然遁去,盈盈柔情又从她的眼梢流出。有一天她向宋阳伸出双臂,他们紧紧拥抱,海贝流出了眼泪,生命的活力是与她的哭泣一起出现,他们谈了一个通宵,又和好如初。
见你的鬼吧,法国!宋阳高高地举起海贝,他差一点失去他的宝贵的妻子。
他们仿佛回到新婚期间,如胶似漆地度过北京最后一星期。
他们一起乘上回沪的列车。
三
海贝爬在桌上,沿墙拉一根红色的塑料绳,然后把圣诞卡一张一张挂上去。她将和宋阳一起度过第五个圣诞节。曾经,这个节日的全部意义就是,她能得到许多美丽的卡片。第一个圣诞,他们住在农民的房子,那时她爬在桌上幸福得要命,色泽斑烂的卡片装点了他们简陋的新房,也赋予他们浪漫生活以华丽的形式。于是,每年圣诞前夕,她都要爬上爬下,将卡片拉成缤纷的一行。
卡片中只有两张是属于她的,小兰和陈生茂。陈生茂年年不忘给她寄卡片,他如今已有两个男孩,事业顺利,家庭平安,他挂念她,把她当作他的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朋友。她回赠卡片,涂上三言两语,总也记不住到底写了些什么。小兰如今在美国佐治亚州的小城银行干事,业余读商学,她在卡片上抱怨自己太辛苦,羡慕海贝的清闲。海贝漫不经心地想象小兰的生活,无论在空间还是心理上,她和她距离遥远,小兰能感受她曾有过的幸福和随之而来的苦恼吗?瞧这儿,这么多卡片都是来自宋阳的同学,他们和他有过共同的理想,其中,部分人已身居异国,有的弃艺从商,有的仍在攻读戏剧专业,无论是已经富裕还是仍然清贫,他们都是雄心勃勃,有一股改天换地的气概。勿庸说,每一次收到同学的卡片,宋阳的情绪便一落千丈。
海贝从桌上跳下来就地而坐,拉拉趁机跳进她的怀里和她亲热,她不耐烦地将它撩开。她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有心境装饰卡片,体态臃肿身躯庞大的拉拉不乐意地跳到沙发上喘粗气,她被它的憨态逗笑,笑容又即刻从她的脸上褪去。
她从茶几上拿起宋阳的香烟和打火机,刚点燃吸了一口又把它掐灭。半夜里她吸完一包烟,到现在嘴还发苦。她过去那么讨厌吸烟的女人,她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