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与通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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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识与通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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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艺术是一种催眠来说,假如我是个写作者,我觉得主要的不是你写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写什么,或者你要怎么写;假如我是个画画儿的,主要的不是你画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画什么,或者你要怎么画;假如我是个弄音乐的,主要的不是你造成的音响像什么,而是你要产生怎样的声音,或者你要怎样组合声音……我可以一直假如下去,一直到你们烦我。
  趁你们烦我之前,收笔。不过,你们应该意识到一个逻辑怪圈儿:我写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也是催眠呢?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上海青浦
  魂与魄与鬼及孔子
  读中国小说,很久很久读不到一种有趣的东西了,就是鬼。这大概是要求文学取现实主义的结果吧。
  可鬼也是现实。我的意思是,我们心里有鬼。这是心理现实,加上主义,当然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
  不少人可能记得六十年代初有过一个“不怕鬼”的运动,可能不是运动,但我当时年纪小,觉得是大人又在搞运动,而且出了一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这本书我看过,看过之后很失望,无趣,还是去听鬼故事,怕鬼其实是很有趣的。后来长大了,不是不怕鬼,而是不信鬼了,我这个人就变得有些无趣了。
  怕鬼的人内心总有稚嫩之处,其实这正是有救赎可能之处。中国的鬼故事,教化的功能很强并且确实能够教化,道理也在这里。不过教化是双刃剑,既可以安天下,醇风俗,又可以“天翻地覆慨而慷”,中国无产阶级 文化 大 革 命能够发动,有一个原因是不少人真地听信“资产阶级上台,千百万颗人头落地”,怕千百万当中有一颗是自己的。结果呢,结果是不落地的头现在有十二亿颗了。
  中国文学中,魏晋开始的志怪小说,到唐的传奇,都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鬼故事而天真,很不容易,后来的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鬼怪,却少了天真。
  我曾因此在《闲话闲说》里感叹到莫言: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浯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涉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中国文学中最著名的鬼怪故事集应该是《聊斋志异》,不过也因此让不少人只读《聊斋志异》,甚至只读《聊斋志异》精选,其它的就不读或很少读了,比如同是清代的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不同。 《聊斋志异》标明全是听来的,传说蒲松龄自备茶水,请人讲,他记录下来,整理之后,加“异史氏曰”。我们常常不记得“异史氏”曰了些什么,但是记住了故事。这也不妨是个小警示,小说中的议论,读者一般都会略过。读者如逛街的人,他们看的是货色,吆喝不大听的。
  《阅微草堂笔记》则是记录所见所闻,你若问这是真的吗?纪晓岚会说,我也嘀咕呢,可我就是听人这么说的,见到的就是这样。所以纪晓岚常常标明讲述者,目击的地点与时间。鲁迅先生常常看《阅微草堂笔记》,我小时候不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了。《阅微草堂笔记》的细节是非文学性的,老老实实也结结实实。汪曾棋先生的小说、散文、杂文都有这个特征,所以汪先生的文字几乎是当代中国文字中仅有的没有文艺腔的文字。
  明清笔记中多是这样。这就是一笔财富了。我们来看看是怎么样的一笔财富。
  《阅微草堂笔记》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乾隆年间,户部员外郎长泰公家里有个仆人,仆人有个老婆二十多岁,有一天突然中风,晚上就死了。第二天要入殓的时候,尸体突然活动,而且坐了起来,问这什么地方“?
  死而复活,大家当然高兴,但是看活过来的她的言行做态,却像个男人,看到自己的丈夫也不认识,而且不会自己梳头。据她自己说,她本是个男子,前几天死后,魂去了阴间,阎王却说他阳寿未尽,但须转为女身,于是借了个女尸还魂。
  大家不免问他以前的姓名籍贯,她却不肯泄露,说事已至此,何必再辱及前世。
  最初的时候,她不肯和丈夫同床,后来实在没有理由,勉强行房,每每垂泪至天明。有人听到过她说自己读书二十年,做官三十年,现在竟要受奴仆的羞辱。她的丈夫也听她讲梦话说积累了那么多财富,都给儿女们享受了,钱多又有什么用?
  长泰公讨厌怪力乱神,所以严禁家人将此事外传。过了三年多,仆人的死而复活的老婆郁郁成疾,终于死了,但大家一直不知道她是谁来附身。
  用白话文复述这个故事最大的困难在于“她”与“他”的分别,不过我们可以用“他”来指说魂,用“她”来指说魄。魂是精气神,魄是软皮囊,所以“魂飞魄散”,一个可以飞,一个有得散。
  清朝的刘炽昌在《客窗闲话》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有个翩翩少年公子,随上任做县官的父亲去四川。不料过险路时马惊了,少年人坠落崖底,魂却一路飘到山东历城县的一个村子,落到这个村子一个刚死的男人的尸体里,大叫一声:“摔死我啦!”
  他醒来后看到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一个老太婆摸着他说: “我儿,你说什么摔死我了?”公子说:“你是什么人敢叫我是你儿子?”周围的人说: “这是你娘你都不认得了?”并且指着个丑女人说“这是你老婆”又指着个小孩说“这是你儿子”。
  公子说: “别瞎说了!我随我父亲去四川上任,在蜀道上落马掉到崖底。我还没有娶妻,哪里来的老婆?更别说儿子了!而且我母亲是皇上敕封的孺人,怎么会是这个老太婆?”
  周围的人说:“你别说昏话了,拿镜子自己照照吧!”公子一照,看到自己居然是个四十多岁的麻子,就摔了镜子哭起来: “我不要活了!”大家听了是好气又好笑。
  公子饿了,丑老婆拿糠饼来给他吃,公子觉得难以下咽,于是掉眼泪。丑老婆说: “我和婆婆吃树皮吃野菜,舍了脸皮才向人讨了块糠饼子给你吃,你还要怎么着呢?”公子将她骂出门外,看屋内又破又脏,想到自己一向华屋美食,恨不得死了才好。晚上老婆领着小孩进来睡觉,公子又把他们骂出去。婆婆只好叫母子两个同她睡。
  第二天,一个老头来劝公子,说:“我和你是老哥们儿了,你现在变成这样,我看乡里不能容你这种不孝不义之人,你可怎么办呢?”公子哭着说:“你听我的声音,是你朋友的声音吗?”老头说: “声音是不一样了,可人还是一样啊。我知道你是借尸还魂,可你现在既然是这个人,就要做这个人该做的事,就好像做官,从高官降为低官,难道你还要做高官的事吗?”
  公子明白是这么回事,就请教以后该如何办。老头说: “将他的母亲作你的母亲待,将他的儿子当你的儿子养,自食其力,了此身躯。”公子说自己过去只会读书,怎么养家糊口?老头就想出一个办法,说麻子原来不识字,死而复生居然会吟诗做文,宣扬出去,来看的人会很多,办法就有了。
  公子按着去做,果然来看怪事的人很多。公子趁机引经据典,很有学问的样子,结果就有人到他这里来读书。公子能开馆教书,收入不错,足以养家,只是他借住在庙里,不再回家,家里人既得温饱,也就随他。
  后来公子考了秀才,正好有个人要到四川去,他就写一封信托人带去给父亲。公子的父亲见了信,觉得奇怪,但还是寄了旅费让公子来见一见。
  公子到了四川家里,父母见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不愿意认他,两个哥哥也说他是冒牌的。公子细述以前家里的一应细节,父亲倒动了心,可是母亲和两个哥哥执意要赶他走。父亲想,这样的话即使留下来,家里也是摆不平,只好偷偷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要他回山东去。
  从世俗现实来说,看来我们中国人看肉身重,待灵魂轻。再进一步则是“只重衣冠不重人”,连肉身都不重要了,灵魂更无价值。上面两个灵魂附错体的故事,让我们的司空见惯尖锐了一下。说起来,公子还是幸运的,到底附了个男身,不但可以骂老婆,还考了个秀才有了功名,而那个不肯说出前身的男魂,因为附了女身,糟糕透顶,可见不管有没有灵魂,只要是女身,在一个男性社会里就严重到“辱及前世”,还要“每每垂泪到天明”。纪晓岚的这则笔记,女性或女权主义者可以拿去用,不过不妨看了下面一则笔记再说。
  清代大学者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里录了个故事,说中牟县有兄弟俩同时病死,后来弟弟又活了,却是哥哥的魂附体。弟弟的老婆高兴得不得了,要带丈夫回房间。丈夫认为不可以,要去哥哥的房间,嫂子却挡住房门不让他进。附了哥哥的魂的弟弟只好搬到另外的地方住,先调养好病体再说。
  十多天后,弟弟觉得病好了,就兴冲冲地回家去。不料老婆和嫂子都避开了,这个附了哥哥魂的人只好出家做了和尚。
  上举三则笔记都太沉重了些,这里有个笑里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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