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能忘掉薄暮舟。我坚持一个季度至少写一封信,一个月至少打一次电话给她。我不会在有时间去若薄溪了,每天的工作让我无遐顾及更多的事情,我有些遗憾。一年前收到她的来信,说她又做了一次手术。手术过后,她没能好起来。我感到一阵阵疚心。她告诉我说她的手不太好使了,也非常怕冷,现在再也不会去玩水了。她还说,她已经不穿那些漂亮的衣服了,她穿得厚厚的,大热天也要戴着帽子,而且稍不注意,就会感冒。末了,她又说不用我担心,说她已经能扶着拐杖蹒跚的行走了。信中,她没有提出说要我回去看看她的想法,我竟觉得十分的失落。她隐讳提及的关于我的问题,虽然我未曾对她隐瞒什么,但终归觉得是对不起她。
我已经一年没有写信给她了,自从我最后几封信被盖满红色的邮戳退回来给我后。我也一直没有再打电话给她,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尝试过在一天中的好几个时刻给她打去电话,但仍旧打不通。我很想回去看看,我担心若薄溪的命运,薄暮舟的病情。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各种环境问题,我终究没能如愿,要不是我在这个时候遇见维一柯,这件事恐怕会拖得更久。
那是在十一月的一个下午,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非常神秘。他让我猜猜他是谁,我听到一个快活的,激动的,毫无拘束的浑厚的男音,我不记得我熟悉这种声音。
我在一个咖啡馆和他见了面。他戴着宽边的弧线优美的牛仔帽,外衣是一件无领的硬边皮夹,他不是穿的牛仔裤,但活脱脱一个西方牛仔的翻版。我觉得我不该来,他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他不是一个游走在城市,道德和法律边沿的无业游民。
他走近时,我才从那张掩饰不住笑容的坚毅的脸上认出他来。
“维一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没能理解或是看出我的惊奇,给了我一个拥抱,时隔多年,他到越发随和了。
“我要回去啦!”我们各自坐下,他一边咽下一大口咖啡,一边迫不急待的说道。他放下杯子,嘴角的笑容依然没有消失。我被他的笑容感染,问起了他的遭遇。我没有提陈雅瑶,我不知道这笑容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我想,当初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离开,虽然,按照他信中所说,并非完全为了陈雅瑶,但如今他任旧单独一人,我的看法当然不会乐观。
“我已经找到陈雅瑶了。”他的话让我即意外又惊喜。想不到在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我会遇见他,会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来。我没能控制住自己,呆呆的望了他半晌。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在伐木厂生活的那段日子。他的遭遇也会令我牵挂。
他简短的向我述说了他离开若薄溪后的经历。他告诉我说,他曾在一家工厂做过工,因为工厂里有两个同村的乡亲,那是他最先做工的地方。他想向他们打听一下陈雅瑶的消息,顺便多攒些钱,他要为将来做打算。他在厂里待了半年,并给我去了信。现在,他已经忘记了信中的大部分内容。得知我给他写过回信,他显得有些遗憾,因为他离开后没有告诉我新的地址。况且他居无定所,他要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他寄出信后没多久就离开了,他又去了别的地方。他去了很多城市,见识了很多事情,但他心中的信念没有变。靠着乡亲们的指引,他在各大城市和郊区之间不断辗转,他没有放弃希望,就连一丝看似及其渺茫的线索他也依然坚持去寻找和证实。钱用完了,他就去帮别人打打工,或找一家工厂干几个月,等钱攒得差不多了,他又继续出发了。
“我已经喜欢上了这种生活。”他微笑着望了一眼玻璃厨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随时间而漂流的行路人。不久前,他还是这茫茫人海中的一份子,现在,他确坐在一间咖啡馆里,面对着自己阔别已久的朋友,讲述自己已经或者是将要结束的短暂却并不算平凡的一段历程。
他说,他之所以没有成为一个“背包客”,或许正是因为他两手空空。他不会像他们一样自由,但或许比他们更加自由。他不像“背包客”们来去匆匆,他有自己的打算。他会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多待几天,甚至是几个月,虽然他还要干很多活,做很多事情。但即便如此,即便他每天需要工作到很晚,他依然能够渐渐了解这座城市,依然能让挡在他眼前的那张神秘的面纱消失。这时,他便会默默的离开。他知道,时间会淡化这一切,但他并不后悔。
听着他说这些话,我感觉心中有几许虚空,往事突然在我脑海不断浮现,那种对若薄溪,对薄暮舟以及老人的思念又在啮噬我的内心了。我曾经试着不去想它,不去考虑它带给我的忧虑,我甚至想试着忘掉它。因为我害怕,害怕见到薄暮舟,害怕见到那片森林,那个村庄,害怕我怀念的一切。我明白,在我心里留存多年的思念已经被唤醒,或许正是如此,正是因为我对它们的思念,对我曾经的梦想存在的过高期望,使我不敢回过头来再去看看它们,甚至回忆一下也会让人心碎。但我真正害怕的,确是永远的失去它们,我害怕我回到村里,看到的只有迷雾,只有遥远的山,模糊的树,没有尽头的河,我担心这一切都已经变了。我想到了老人用的那个词:“面目全非。”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们从咖啡馆出来,挠过几个街角,来到中央公园坐下。一路上他都在不断扭着头四处张望,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观察这座城市。从他的表情中,我能猜出他是喜欢这座城市的。
“假如我没有找到陈雅瑶,我一定会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他望着公园里的草坪,用支架固定住的小树,被截去树冠的已经毫无看处的树桩,上面点缀着点点绿色。我突然不解的望了他一眼,我能够想象,从若薄溪走出来的人,见到这种景像会发出怎样的感叹!而吸引他留下来的,我只能相信是因为耸入天际的楼群和让他迷惑的街道。但我更原意相信还有别的理由。
“后来呢?”我问,“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让我慢慢讲给你听。”
他说,他给若薄溪去了信,信是写给陈雅瑶的叔父的。他告诉了他自己的第一个电话号码,他希望陈雅瑶给家里写过信。他又补充说他之所以没有写信给我,让我去帮他打听点什么消息,是因为我在两年前已经离开了。得知我离开后,他更觉得几分孤独。当初做出的种种努力想让我离开,现在看来竟是如此幼稚。
我能理解他发生的改变。说这些话时,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苦瑟的笑容,我不仅觉察到一阵莫名的感概。想到他对陈雅瑶如此执着的爱,想到他所付出的悲伤,痛苦,想到他在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坚持,多少个孤独街角的徘徊,不免让我为他感到一丝丝心酸。
“我没有遗憾。”他重复他说的那句话,我能从中听出他的坚持。他想说的,我忽然发现我也能够理解。已经过去的岁月太长,而我也已经开始有权利去追忆它了。但时至今日,我却依然独自一人,我始终不愿意承认我选择单身的理由,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因为烦忙的工作拖累而已。我从不相信我在期待什么。但如今,我想到了我在过去的岁月里曾经彷徨的命运,那些在单调乏味的工作中幻想的东西,想到了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心中居然也存在一份坚持,一份期待,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沉沦。我并不后悔这些年的离边,并且,因为薄暮舟的原固,因为我对她的期待,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就已经注定,但那个注定的命运并不是悲伤。因为对她的坚持,对她的怀念,对她的期待,我发现我们之间必将走得越来越近。
“我找了她五年。”他继续对我说道。他说,他在五年中经历的东西太多了。他想家,想念母亲,想念父亲,想念若薄溪,他想过放弃,他也绝望过,但他终究坚持住了。他告诉我说,他在几个月前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但他又觉得很熟悉。不过,他没有考虑太久便认出了那个声音,那是陈雅瑶的声音。他说,他是不会忘掉那个声音,忘掉那个他日思夜盼,不顾一切去追寻的声音。他没有让她失望,她也一样。在忘掉对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爷爷的思念和内疚之后,她也逐渐原谅了身边那人曾经浑浑噩噩的人。她在等他,她希望他会来找她,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也害怕,害怕会失去他,她等了很久。她等过了新年,等过了来年的春天。她等过了回归的雁群,等过了停不下来的雨,等过了炎炎烈日,等过了大雪茫茫。她等了多久,她已忘却。末了,她等得不耐烦了,也等不下去了,便回若薄溪去了。
“她打电话来时,我正在忙我的工作。”他像是在讲一个故事,但他讲得太过生动,即便是陌生人也不会不信以为真。他告诉我说,他接到电话时,已经没有回家的路费,他必须继续工作,他不知道需要多久。但他承诺,他一拿到工资,便会立即赶回去。她只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是他永远也不会忘掉的,她说:“我在这儿等着你,哪儿也不去了。”他告诉我说,他这五年的生活是他过得最有意义的五年,这五年他没有白白浪费,并且应了他的努力,应了她“我等着你”的那句话,使他有权力说他不后悔。“我没有遗憾。”这是他重复的那句话。我想,谁敢对五年的时光夸下这样的海口呢?
说完这些。他脸上又掠过一丝微笑,显出非常轻松的样子。我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在他奔波劳累了如此之久的今天,在他放弃自由寻找爱情的今天,他终于开始收获了。幸福在望,他还期待什么呢?
“我路过这里,想来看看。”他说,“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没变,还是那样多愁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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