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文修远已经停止无谓的努力,朝后靠在椅背,像是在仔细回忆,“晚上吃饭在A市,原来也不远,只走了两个小时,比往常倒是快了些。”
漫兮心下戚戚然,A市离此处少说也有将近三百公里,这个醉到这般田地的人开车只用了两小时。照他的速度,车子只撞到这个程度算是命大。
漫兮引他进自己的小屋,一边倒水一边后悔为什么不曾学过驾驶,否则也不必引狼入室。
“喝点水。”
醉酒的人最是口干,文修远接过来喝得精光,完了却表情古怪,“这水……真难喝。”
确实难喝,因为他们这块喝得非地下水而是经过水利工程处理过的河水,永远带着一股子化学试剂的怪味儿,漫兮接过杯子,想到他的养尊处优心里有几分不快。文修远坐了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她只好坐在床沿。
文修远抚着额头四处打量了一番,真正的家徒四壁,他颇有些沉痛的说,“条件这样苦,我先前知道你住在这里条件不好,今天进来坐一坐才体会到,真的太苦了,阿兮……”
如果是别人一定以为可以说出这样清明的话的人没有醉,但是漫兮却知道他是真的醉了,清醒的文修远说话不会流露出如此多的感情,尤其这种感情还是除去嘲讽和高傲自负之外的。
“也还好,比……要好,起码还有自由,”其实她是想说比疗养院好,但又觉得多此一举,于是顿了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文修远弯下腰,手肘和膝盖相触,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颊,似乎想维持片刻的清明,他吸着鼻子说,“我当然会知道,我派了那么多人暗里去打听,你搬来的第五天我就知道了。我已经弄丢你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我受不了……隔几天我就会来,在外面站上一会儿,有时候碰巧遇见你,就悄悄的躲起来,车子也不敢开进来,总怕你起疑。很多次我都想进来告诉你,拽你回去,可是到了门口我又退缩了,我怕你会走,走得太远,我都探不着。今天本来没想来,可是看着他们,他们那么多人陪着笑脸和我说话,我就觉得特别没劲,不对,是寂寞,阿兮,我忽然特别想你,想见你……”
纠缠的曲线(2)
文修远的一席醉话,或者说是一席真言让漫兮觉得无所适从,她从来就知道他的想法,可是真的亲耳听到,还是不能适应。
她不安的双手紧紧交握,眼睛也看向别处,“文修远,你又何必,你是文亚的总裁,身负重任,前途无量,很多事务都等着你去处理,没必要为这些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伤怀,这只是徒劳,浪费时间和精力。”
文修远深吸了一口气坐直身体,表情说不出的疲惫,还有,软弱。是的,软弱,尽管用在文修远的身上是那么的陌生,但漫兮看着这个时候的他,心里浮现出的竟然就是这个词汇。
“是啊,你说得对,不止你一个人这样和我说过,父亲,母亲,朋友,我是文亚的总裁,我有的是更重要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处理都处理不完,为什么会有时间总是在想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和我公司里漂亮明星比起来没什么竞争力的女人。她既不温柔又不体贴,起码对我不是,也没什么才华,不善言辞,木讷的可以,从来不愿意讨我欢心,任何一个正常一点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可我就是忘不了,我他妈有病!”文修远愤怒的揪扯住自己的头发。
“文修远,你……别这样,起码别在这里,我面前。”漫兮的心也异常难过起来,梗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强硬。
不知他是不是听进去她的话,文修远恢复了平静,却变得更加脆弱,总是幽深无波的眼眸竟然有水光一闪而过,“我也想过要重新来过,忘了过去,学别人样的逢场作戏,可是每天夜里,你,我,还有舒朗,那些事情场景像过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绕,一刻也不停,越绕越清晰,最后好像变成了一张网,要把我紧紧锁在里头,我凑近了看,上面还带着刀子,真的,阿兮,那刀子个个都闪着寒光,就像当年你手里的那把,每梦见一次就刺我一次,那种撕心裂肺的疼就要重复一次,是往事不放过我。”
他甚至哽咽了一声,探过身来,屋子里地方本来就小,他又身量长,这么一探身就够到了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不好,以前我们太年轻做过很多错事,我也做了很多,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她以为这么多年她已经将往事看淡,足以笑看人生,但是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旧事重提,甚至连一点灰尘都不用掸,那一幕幕就清晰的摆在眼前,抬起头闭上眼,“文修远,你不要说了,况且那时候你已经受过伤,付出了代价。”
“不,阿兮,不够,我想尽办法要对你好,要补偿你,可是又没有机会,你不给我机会靠近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办……”
文修远的手随着他的话语握得更紧,似乎要将不知所措的情绪全部传递给她。漫兮试着抽出来却不能,她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痛苦是如此的明显,“如果你想要的是一句谅解,那么你听着,文修远,我已经原谅你,你不用再觉得愧疚,觉得难过,你不欠我什么。”
她希望她的话可以对文修远起作用,可以让他就此罢手,还她一方自在的天地,可是他却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一般,仍然握着她的手,喃喃道,“不,不够……”
谈话进行到这里再也无法继续,文修远喝得实在很高,而且他保持探身的姿势可能压迫了胃,闭了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寻找可以解决问题的合适场所。
“这边。”漫兮也有所觉察,拉着他进了窄小的卫生间。
文修远勉强扶着墙站住,一弯腰立刻吐的天昏地暗。
漫兮扶着他到了房间里唯一的床铺旁,文修远自觉自发的倒在上面,仰面朝天摆成大字,嘴里还在嘟囔,“不够,不够……”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终于走过去,动作粗鲁的脱下文修远的外套,西装裤,停了一下,又硬着头皮脱了衬衣,最后是鞋。
扯了薄被给他盖上,漫兮拿了脏衣服走进卫生间,脸红到耳根,这个人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连个贴身的背心也不穿。
衣服洗了一半,漫兮想起什么,挽了块湿毛巾返回去。夏末秋初的时节,天气还很热,她屋子里也没有安空调,一会儿的功夫,文修远已经把被子踢到一边,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她低下头走过去,给他擦了一把脸,毛巾沾了他额头的汗,立刻变得温热。
文修远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了难得凉意,抓住她就要离开的手放在脸颊旁摩挲,嘴里喃喃道,“热,阿兮……”
吓得漫兮猛然抽出手,惴惴的站在一边。文修远又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洗了衣服挂起来,漫兮握着那只异常滚烫的手思考该如何捱一晚。
屋内唯一的床是不能指望了,她搬着那张一侧外皮磨破露出里面黄色海绵的椅子,坐在窗前。今天是月中,难得的月圆之夜,皎皎的一轮明月仿佛就挂在前排小屋的房檐上,云彩被夜风扯碎了,留下淡淡的几缕似沙似雾,徒增了几分朦胧之美。
她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圆的月亮了,其实不只是月亮,周遭的一切事物她都许久没有关注过了。她就像一个被往事蒙住双眼的绝望旅人,怀着怨恨和懊悔,对路过的风景视若无睹,再美的景色在她眼中都是灰色的。
如果不是文修远今天的这番话,她不会觉得不妥,因为她情愿活在过去,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没人可以干涉的了。然而事实并非她想的那样,活在过去的不只她一个,还有文修远,也许还有周宁,姑姑,和她所不知道的某某……
她了解的文修远是笃定,自负,强势的,即使是当初身体被利刃穿透,他表现出的也只不过多了些微的震惊,而她把这些统统归因于事情偶尔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使他愤怒罢了。但刚刚发生的事情将这一切都推翻了。
他也可以不知所措,卑微和软弱,为了她认为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曾经不能释怀,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的说“不够,还不够。”
她为了已成定势的过去和逝去的少年徘徊不前。
他为了深深的歉疚和不能补偿而沉湎过去。
也许,是时候该做个决断了。
文修远从睡梦中醒过来,灵敏的感觉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不是他的家。几乎是立刻就翻身坐起,薄被滑下去,露出裸 露的胸膛。
四周的摆设很陌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简陋,但家具摆放的整齐简洁,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可能是因为主人和他有一样的摆放习惯。
屋子很小,一眼看得到边,除了他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衣服整齐的叠放在床头,他有条不紊的捞起来穿在身上,脑子却飞速的运转,仔细回想着昨晚的细节:国外的一家投资公司有意和文亚合作,他们开了一下午的会,晚上在A城吃饭,精致的食物他吃得索然无味,装着笑脸喝了不少酒,然后他把摊子留给了Jason,自己去开了车……
他扣上衬衣袖口最后一个纽扣,走到窗前,几盆绿色植物正伸展着枝叶努力迎着阳光,小巧的花骨朵全部紧闭着,有的是已经凋谢的样子,有的则是静待时机开放,这样秀气纤细的花他再熟悉不过。
一瞬间,漫兮惊呆的面孔,坏掉的车和难耐的呕吐,这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出现在他脑海中,模模糊糊,让他不能确定。
他猛然间回身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了一遍,没有人。他告诫自己冷静下来,看看手表,是上午九点十七分,屋子里并没有收拾过行李的痕迹,也许漫兮她只是上班去了。这样想着,他慢慢平静下来,看到那张小桌子上留的早饭。
其实那不能说是一张桌子,因为下面还带着一个抽屉和两扇门,拉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