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嘉乔的马经一松,马儿又开始往前走,黑大学在微雨中沉重地抖动着,从那里面扔过来一句话,比水渗透的黑大学还黑:“我什么时候想往吴山圆洞门了?回去告诉他们,杭嘉乔,要住就住羊坝头!”
大日本帝国皇军第十军司令部及第十八军团,就此进驻杭州。次日,日军当局下令放假三天,纵士兵烧杀掳掠、奸淫妇女。当日军中的一支尚在钱塘江北岸的南星桥、闸口一带纵火焚烧之时,另一支日军,一路向西郊而来。
烧焚二寺门,平添了他们的快意,使他们那从骨髓缝里塞挤得满满的杀戮欲,终于又有了一次喷发的狂乐。这些来自岛国的年轻人,出征前也许还有人连一只鸡也不曾杀过。而此刻,他们杀人如麻,杀中国人如麻。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立刻就悟出了一个有关杀人的真理——杀一个人和杀一万个人,完全是一样的。杀人甚至和抽鸦片一样地可以使人上痛,又像做游戏一样地能够使人乐此不疲。
当然,作为肉身凡胎,即便杀人,也会有杀累的时候。他们从二寺门放火出来之时,天色已经大亮,他们没有选择周围的村落再去烧杀,而是折转了出来,跨入一片无人理会的荒芜的茶园。
微雨中杭州龙井的初冬的茶蓬,闪着铁绿的光泽,即使在这样的残暴的敌人面前,她们也没有那种枯木朽株齐努力的剑拔晋张之势。她们的沉默,便也一时有了某种不可判断的面貌。
而那些身穿军装的年轻的日本兵中,也许恰恰就有那么几个,是从那岛国的茶乡而来的;也许他们中,不久前就有人曾经当过茶农。否则,你何以理解他们看见这片茶园时的惊讶而又愉悦的心情呢?他们抽下了他们的军刀,搁在茶蓬上。这一片中国茶园,在那些远在异乡的年轻的刽子手看来,又是何等赏心悦目啊——和故乡的茶园真的是一样的郁绿,一样的生机勃勃呢!天空苍白,下着微雨,那是令人生发怀乡之情的天空啊。其中一位年轻的日 本士兵,突然手握战刀,面对茶园,深情地高歌一曲起来:
立春过后八八夜,满山遍野发嫩芽;
这首来自日本本土茶乡的茶曲《摘茶曲》,渗透着日本民歌中那种特有的悠扬的忧郁。
而当这个离开本土多日的年轻的日本士兵才引吭高歌了两句之后,另外几个士兵竟然立刻就热泪盈眶了——他们立刻就和他们的同伴一样手握战刀,面对茶园,放声高唱:
那边不是采茶吗?红袖双统草笠斜。
今朝天晴春光下,静心静气来采茶。
采啊,采啊,莫停罢!停了日本没有茶。
一曲唱罢,他们中就有人摘下了几片湿淋淋的老叶,含在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快乐地说:“啊,支那的茶叶,怎么和我家乡佐贺县神崎郡的茶一样啊?”
那年轻士兵,就同样快乐地把脸抬向中国的多雨的冬日天空,说:“你家乡的茶,怕不就是从支那而去的吧?”
“胡说!”另一个就立刻吼了起来,“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从我们大和民族自己的土壤里生长的。只有支那人,才会从我们日本人手里偷盗!”
那么说着,他举起刚刚杀过人的军刀——现在没有人可以杀了,他们就开始劈斩着冷若冰霜的中国杭州西郊的茶蓬——他们要在茶园中劈出一条路来。
也许那把面孔朝向天空的日本兵,那说着茶是从支那而去日本的日本兵,对他的同伴们的武断,并不很以为然。也许他比那几个正在茶地里乱砍的士兵,更具备一些学识。也许他模模糊糊的有所知道,佐贺县神崎郡的茶,正是八百年前的日本茶圣荣西,从中国天台山带回去的种子培育而成的呢。
然而,由于他的视野的局限;他那种岛国人被孤守一处时产生的盲目的夜郎自大;他那来自乡间的有限的教育——关于他对中国人的了解,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此,他就不可能知道,这里,中国的浙江,中国的东南一隅,中国黄金海岸中的某一段优美曲线的所在,是他们的茶圣荣西两次朝拜的圣地。
荣西的第一次入来,是中国宋王朝的宋孝宗乾道四年,也就是公元 11 68年,高僧荣西,也就是日本人所尊称的千光国师,自4月从中土的宁波上岸,历时五个月,经四明山、天台山,在参拜了育王山广利寺、天台山万年寺等名寺之后回国。
而荣西的第二次入来,则已经是在十九年之后的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了。
那一年,他已经四十七岁,作为一名僧人,亦不可以说是资历不深了。因为什么原因他对中土依然有着这样深远的依恋呢?仅仅是佛禅吗?就在那一年,荣西经当时的宋王朝京城临安——也就是今天,大日本皇军用军刀杀进的杭州城——入天台山万年寺,拜中国的高僧虚庵、也就是怀敝禅师为师。
然而,当高僧荣西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拜倒在天台山的罗汉堂前时,即便已经法力高深,也不会预感到八百年后、他的民族进入中国的这样一种铁血方式。因此,他于四年后的1191年回国时,还因为茶禅一味而带入了世上最温柔的草木——那诞生在中土腹地而又在中国的广差土地生长、包括在天台山茁壮生长的和平之饮——茶的种子,并把它播撒在日本国博多安国山圣福寺及脊振山的灵仙寺。
今天,在这些杀人放火的日本军人中,不是恰恰有着从安国山和脊振山而来的年轻的茶农吗?他们中或许还有人亲自读过荣西为推广这种由中国茶叶所制作的饮料而撰写的《吃茶养生记》;他们中甚至还有人,在穿上军装之前,乃是茶道中人呢!那曾经习练过无数次的一招一式中,有着八百年前的荣西的心血——正是他传播了中国宋代各大寺院中僧侣讲经布道的行茶仪式,从而丰富了日本饮茶艺术的发展啊。
那些曾经虔诚地捧着茶碗的日本青年的手——在那些手的灵巧庄严的动作中,依稀还有着中国古代僧人的手的动作的痕迹——恰恰就是这些手,今天却在中国、在荣西高僧屏气静心走过的天堂茶园,举起了枪和军刀。
彼时,在中国西郊灵隐寺不远处的接近了茅家埠的茶园中,我们的刚刚从灵隐寺火劫中脱逃而出的杭州忘忧茶庄的幸存者杭嘉草,她什么也不知道地京绕在这片茶园。她是这样的神情恍格,目空一切。而与此同时,她却能够闻到她的家族中的人们在这里留下的气息——茶蓬下的气息。她轻轻地蹲在地上,一株一株茶蓬地摸索过去。她在想像中笑了,她以为儿子正藏在哪一株的茶蓬之中。她甚至以为儿子变成了一株茶。因此,她一边轻轻地移动着茶蓬的枝权,一边轻轻地说:“出来,出来,出来……”
茶蓬的心子中,便有一只因为害怕着那些杀人放火的人类而躲藏着的鸟儿,在经过了嘉草这样温柔的呼唤之后,误以为自己是虚惊一场。因此,这只中国的鸟儿,就因为不好意思和为自己的胆怯而掩饰,它扑出了茶蓬,朝嘉草还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又例过头去看了看初冬的微雨的苍白的天空。“茶蓬固然是最理想的栖身夜床,但作为一只鸟儿,毕竟还是在天空上自由飞翔最好啊!”它这么想着,便展开了翅膀,先绕着那几株棕们树飞了几圈,然后,就向着西湖的方向,直冲天空而去了。
而此时,那名因为支那茶和日本茶被同伴抢白了几句的日本青年士兵,心里正有些无聊。
刚刚进行过大烧杀的人,那残存的杀欲平息下去,还得有个过程。因此,那只展翅飞翔的鸟儿便给他提供了目标。他不假思索地举枪向天,“膨”的就是那么一枪。
鸟儿显然是被大大地吓了一跳,但它已经飞远了,这是一次极其侥幸的死里逃生。
枪声却惊动了正蹲在地里寻找亲人的嘉草。她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目光愣愣地看着枪声响起的地方。
那个扫兴的日本兵,正因为自己的枪法不准而沮丧着,突然见到远处茶蓬里冒出半个身子。再一看,竟然是个年轻女人。他放下枪,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朝嘉草走去。走着走着,他开始疑惑了。他不明白,这个中国女人,为什么看见他们,不但不躲,还朝他们笑。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样子,还那么理直气壮,嘴里还吃喝着什么——出来!出来!
日本兵不知道什么叫“出来”,但中国女人对他毫不害怕的样子,看了让他相当生气。
一生气,他就习惯性地端起了枪。由于这个举枪瞄准的动作过于地下意识了,所以,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想过,枪口面对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然而,这个中国女人直到这时候还对大日本皇军的枪口毫无知觉,她依然站着,并且她依然还在笑——突然她不笑了,她显出生气的样子,叫道:“出来!出来!我同你一道去!”
日本兵对这个中国女人的行为终于不耐烦了。他顺手就是一枪——管她是死是活。只听那女人尖声地叫了起来,然后,远远地倒入了茶蓬。
日本兵和周围的同伴们,此时都笑了起来。她被枪打中时发出的声音,正是这几个月来,他们在中国土地上对所有的中国平民百姓开枪时从他们嘴里发出来的最熟悉不过的惨叫声。
证明了这一点,那日本兵才解开了刚才和同伴发生的那一点点的小芥蒂。现在,这片茶园已经不能引起他们的什么兴趣了。既然在这片茶园里,已经有中国人倒下,这就是一片已经被扫荡过的被践踏过的土地了。因此,这一支小分队,哈喝着,笑着,跳着,唱着,践踏着龙井茶蓬,朝九里松向东、一直向玉泉方向而去了。
鲜血,正从杭家女儿杭嘉草的左肩上,泊泊地流淌下来。刺骨的疼痛使她骤然清醒,又骤然糊涂。一开始,她像常人受到重大袭击时一样,被鲜血吓了一跳,然后,剧痛便开始使她忍不住地倒地打起滚来。这江南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