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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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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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细的汇报,然后再来决定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以避免不必要的牺牲。要知道,我们已经牺牲了八个同志。”
  杭忆坐在桌子旁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我才杀了一个敌人,而他们,一次就杀了我们八个。你替我回去汇报吧。假如你们相信我,有一天我会重新看到你的。”
  楚卿看着他,他知道他刚才一直在发抖——毕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哪怕杀的是一个本应千刀万剐的恶魔。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没有杀过一只鸡。他在发抖,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他绝对不会承认这个。他故作若无其事,他说:“我要睡觉了,你也睡吧,明天上午就要动身了,抓紧时间,你还可以睡上一觉呢。”
  他就拎起放在桌上的枪,准备出门。自打楚卿的病好转以后,杭忆就被安排到楼上的小仓房里去打地铺了。可是他看见楚卿轻轻地伸出手来,把房门的门栓闩住了。然后,她轻轻地接过了杭忆手里的那支枪,下了保险,放到了床席底下。然后,她轻轻地拉住杭忆的手,把他引到床前,放倒在枕头上。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忘记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吹灭了那盏小小的油灯。然后,在黑暗中,她把她的脸轻轻地抚贴在他的年轻的冰凉的脸上。
  甚至在一秒钟前,楚卿也没有想过要这样做,当她现在这样做的时候,却仿佛这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
  而他,他对她是多么不了解啊。而越是对她不了解,他就越迷恋她。只有她才能化解他的一切,甚至在这样一个杀人之夜,她化解了他的杀人后的不安。她用她的亲吻鼓励他,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是大地和苍天都赞许的,因此他获得了爱情。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她的眼睛,而现在,他知道了她的全部。她的细细的灵巧的脖颈;她的像成熟的果实一样跳动的胸乳;她的富有弹性的腰身,他用两只手一合,竟然把它给合了起来;她的腿是长而瘦的,但非常结实,就是在大病一场以后,她的腿还是那么有力;至于进入那最辉煌的圣殿——就是在他苦苦思恋着她的最狂热的日子里,他也不曾想到过这样的神遇。他总是在云层里想着她,现在,她把他带回到了大地上。他是多么迷恋她的全部啊,从此以后,她就是她,她再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了—…·
  她非常狂热,有着杭忆想都不敢想的狂热,她的力量甚至足以和他的杀人的力量抗衡。
  她重新唤起他从前的生活,在无边的雨夜里,她让他的胸腔重新注满温柔。她的头发抚摸着他的面颊,使他想流泪。
  她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你当然知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我也是。”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你是我从来也没有领略过的姑娘……你呢?”
  她静静的像一只小猫偎在他的身边,不知道想着什么,然后说:“不告诉你。”
  “我迟早会知道的。”
  她迟疑了一下,身体略为移开了。他们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突然,她重新狂热地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我喜欢你吹口琴的样子。”
  他就伸出手去,把放在床头的口琴拿过来放在唇边。想了一想,又移到她的唇边,说:“你亲一亲它。”
  她接过口琴,黑暗中就发出了一声迟疑而又小心的颤抖的琴音。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只要我吹起它,就是在亲吻你了……”
  她突然一下子哭了出来,只有一声,就控制住了,把头埋进了杭中,说:“我想让你吹给我听—…”
  第二天早上,杭忆还没有睁开眼睛就伸出了手去——他先是摸到了枕下的那枝枪,然后,他的手往上摸去,枕上,放着那把口琴——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楚卿走了,他把琴塞到嘴边。他轻轻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的口琴就发出了近乎哺前自语的说话的声音,双耳却被眼角流下的泪水打湿了……
  第一四章
  一大早杭汉就起来了,他惦记着后院那块烧焦的空地——原是爷爷种植名花异草的地方,荒芜很久了,杭汉准备用来种点蔬菜,菜秧也已经专门从人家那里要来了,是杭州人喜欢吃的瓢儿菜。
  天是湿流涌的,杭州的春秋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夏天呢,热得个要命,冬天,又冻得要死。杭汉从工具房中取出了生锈的锄头,先到井边上磨了起来。干这些活,他从小喜欢,也得心应手。天下着小雨,打在他的小平头上,但没有影响他干活的热情。他知道,现在,家中这些男人所干的事情,都已经毫无例外地压在了他的头上。
  他专心致志地劳作了很长时间,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伯父杭嘉和,正站在屋檐下,手背着,皱起眉头看着他呢。
  他有些喜悦地叫道:“伯父,你今天起得那么早?”
  杭嘉和缓缓地回答:“早吗?”
  要按嘉和以往的生活习性,那就是够晚的了。可是自从逃难回来后,杭嘉和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常常会没日没夜地睡觉,人也睡得虚肿起来了。杭汉怕和伯父对话,放下锄头就说:“伯父,我得到储备银行去跑一趟,你歇着啊。”
  说完,放下锄头就走,仿佛在伯父面前还有心思种菜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要走出院子了,回头看看,伯父已经在抡起他刚才放下的锄头了,杭汉的心就热了起来。正巧碰见捧着一脚盆衣服要到井台边去洗的母亲叶子,他就说:“妈妈,伯父在干活了。”
  叶子放下那一脚盆衣服——她早就开始靠给人家洗衣服来维持生计了——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面色苍白,眼圈发红,嘴角也抽搐起来了。
  忘忧茶庄,从沦陷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再开过门。但年把过去了,杭氏家族的人虽然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人,却依然没有搬出这个绝顶伤心伤肝的地方。他们依旧住在羊坝头的这五进院子里,只是墙门经了烟熏火燎,山墙也已塌的塌倒的倒,颓败的残砖破瓦上发出了蓬蒿,倒越发显出了欲盖弥彰的荒凉。那些缺口处,用了几根竹子编着歪歪斜斜的篱笆,路边走来走去的人,都能看到里面烧黑的房子和荒芜的花草假山。
  院子破败成这个样子,让那些从前走过这里的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略知底细的人们都知道那是杭家自己人烧的,幸亏救得早,没大烧起来。奇的事情也就在这里,杭家大院四处漏风,谁都可以进来顺手牵羊,可是偏偏就没有人再来偷东西了。说是杭家人阴极阳来,自家都敢烧自家的房子,这样的人家不好再碰的,碰碰,要天打五雷轰的。你看,日本佬,那个小掘一郎那么凶,不是照样搬出去了吗?连带那个杭家门里的逆子日本翻译也只好跟着搬了出去。
  还有人路过从前的孔庙,常常会指指那个在孔庙门前摆烟摊和茶水摊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瞧,就是他,从前忘忧茶庄的老板,他们家的房子,就是他烧的。”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们还想问一个端详,有人便又会告诉他们关于这个人的母亲和这个人的弟弟的令人毛骨依然的故事:“你们想都想不到,这头尸体前脚抬出,那人后脚就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是便宜了那两个到苏堤上种樱花去的日本佬和翻译官,人没烧着,东西倒是烧得滑脱精光。听说那个日本佬也是个奇人,放了那么些东西他不去救,单单抱了一把紫砂壶出来。”
  听的人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说:“那个小掘,杀人不眨眼,他怎么就没有杀了那放火的?幸许是看在他这个弟弟当着他的翻译官吧?”
  说的人就摊摊手说:“谁知道,日本佬六亲不认的,还会在乎一个翻译官?听说是看中了这个人的女儿了呢。”
  听的人就更加奇怪了,不在乎一个中国人的死活,那是好理解的;但在乎这个中国人生的女儿,听说还是一个生肺病的,这就不好理解了。再回头打量这个衣衫褴楼长发披肩的男人,见他长衫领口,无论风中雨中都是那么敞开着,好像因为内里有一团烈火在烧,便永不会知道什么叫冷一样。他总是斜坐着,侧着脸,眉头紧皱,那双深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渐渐的,目光就燃烧起来,再慢慢地归于平和。然后,再一次重新开始。这种周而复始的燃烧,几乎一刻也没有停过。看见过他这样目光的人就问:“这人是不是疯了?”
  在鸡笼山埋葬他的那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妹妹嘉草之前,杭嘉和哪里会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小撮着和汉儿在挖开林生的坟头时,他几乎丧失了神志。他坐在一株大棕桐树下,一直抱着嘉草——嘉草则抱着那条玉泉的大鱼——她们一起僵硬在十二月的阴雨泥泞之中。
  谁也没有在意嘉和究竟抱着她们有多久。雨很大,先是集聚在大棕桐树的阔叶子上,盈满了就砸到嘉和的头上,顺着头发梢往下滴,倒像是头发也哭出了眼泪,大朵大朵的,再落到嘉草终于妥帖了的不再痛苦的面容上。看上去,她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了,只是她的脸过于果白,有点像茶花的颜色,和她身上那一片片紫红色的血花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雨也落在她的没有知觉了的身上,化开了已经凝固住的血水,淡红的深红的血蚯蚓一般地涸爬了开去,染红了她怀里的那条大鱼的白肚皮,也染红了紧紧抱着她的大哥那双已经僵如死尸般的薄掌。然后,再落下来,终于流入了杭家的茶蓬租坟上,一直流到老茶树的根部,把墨绿的老茶叶子都染红了,这才渗入了茶蓬下的熟土地中。
  棺材已经抬来了,是小撮着从翁家山把她母亲的寿材抬来先用的了。因为怎么也掰不开嘉草手里的鱼,所以无法将她落材。叶子和李飞黄,一人一头,扯着一条被单,在棕桐树和嘉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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