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已经抬来了,是小撮着从翁家山把她母亲的寿材抬来先用的了。因为怎么也掰不开嘉草手里的鱼,所以无法将她落材。叶子和李飞黄,一人一头,扯着一条被单,在棕桐树和嘉和的之间拉起了一条布慢,雨就落在了布慢上。叶子的面色也是几乎和嘉草一样苍白的了,她的眼睛仿佛被眼泪洗得褪了色。她看了看嘉和,可是嘉和不但不把她的妹妹往棺材里放,反而又紧紧地往怀里搂。直到这时,他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然后他就把头深深地埋到了妹妹的创伤上,再抬起头来时,两只眼睛就成了两个血窟窿。
李飞黄吞吞吐吐地问:“鱼……要不要……”
嘉和没有听见,他抱着人和鱼一起站了起来,走到棺材边。杭汉这时候刚刚从掘开的坟里上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就伸到了嘉和的眼前。雨水已经把那东西冲干净了,杭汉又用衣角擦了擦,大家都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白瓷的小人儿,跪坐着,手里还举着一卷书。嘉和看到了,两个血窟窿一缩,就涌出了血水——他看到了当年陪林生下葬的茶圣瓷像小人儿。
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回羊坝头的时候,天已经放晴。街上走过一队队荷枪的日本人,偶尔走在街上的行人见了他们,都几乎止住了脚步。嘉和却好像没有听见看见,他横冲直闯,有一次还干脆从一支队伍中间穿了过去。
那时候叶子就发现嘉和有点不对头了,她自己也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但还是没有忘记上去扶住嘉和。就在这时候,杭嘉和开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最后甚至站住不动了。
再拐过一个弯,就看得见忘忧茶庄那青砖的围墙了。李飞黄和杭嘉和恰恰相反,他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恨不得一步飞到房子里躲起来。看见青砖高墙,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小跑起来,从那虚掩的门里滑了进去。片刻,他又跌了出来,刚刚还过来的一点血色又褪了回去,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要进去,你们先不要进去——”
叶子一听,全身一软,就放开嘉和坐在了地上。嘉和却奇怪地用手把自己的眼睛速了起来,像一个瞎子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没冲几步,大门里就撞出一个人来,正是吴升。这个七老八十的杭家死对头,见了嘉和,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捶胸顿足地叫道:“作——孽——啊——”
嘉和摇晃了一下,就站住了。他没有往门里冲,也没有搭理老吴升,他别过脸去,一只手始终遮住眼睛,很久很久也没有放下来……
现在,你能说嘉和真的没有疯狂吗?有时,甚至连最了解嘉和的叶子,也以为他近乎疯狂了。从埋葬了绿爱和嘉草回来,他一把火烧了自己家的大院子之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现在,他和叶子、杭汉一起住在叶子从前住的小偏院里,家里的衣食住行,他再也没有操过心。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不叫他吃,他就几天不吃。家里的东西在一件一件地变卖着,他们开始过上杭氏家族自发迹以来的最贫困的日子。从前那些足够让杭嘉和操碎心的家事,现在他置若罔闻。他不洗脸,不洗澡,不换衣衫,浑身污垢;但他精神亢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要么一声不吭地死睡,要么比任何时候都喜欢在杭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里瞎转。甚至后来到了孔庙门口摆茶摊时,这种神情也没有改变。杭汉惊异地发现,大伯从前那种在水上漂着一样的轻盈的步伐,再也看不见了。现在,他脚步重重,一个人走路时就像是一支军队在呐喊着前进。当你企图和他说话的时候,你发现他的目光雪亮,像匕首一样妄图穿过你的胸膛,但他就是一言不发——你能说杭嘉和真的没有疯狂吗?
杭汉这么想着,低着头,走过了1939年早春杭州多雨而忧愁的里弄和坊巷,有许多事情现在是全靠他在做了。日本人自占了杭州城后,立刻就在杭州成立了一系列银行和工商业机构,什么“阿部市洋行”、“白木公司”,都是杭汉从来未听到过的。因为日本人作了规定,凡是向洋行各厂购买货物,都必须使用日本军用票,绝对拒收国民政府原有的法币。这样一来,市场上就很快出现了买卖军票的贩子。吴升的那个破脚梗儿子吴有就成了一个买卖军票的活跃分子,听说因此还大发了一笔横财。再以后,日本人又规定了法币的规定使用期限,限日以二比一的比例兑换,过期作废。忘忧茶庄可以不做生意,但杭家人不能不活下去,叶子只得拿出现有的法币来,让儿子杭汉去做这件事情。
杭汉打心眼里不愿意去换什么储备券,他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屈辱,不是作为一个男子汉的他应该去做的。但是现在的这个家,除了他之外,还能依靠谁呢?母亲是不能出门的,她早已被日本特务机关给盯上了。日本人在杭州建立了不少日语学校,他们已经知道了母亲是日本人,几次打发人来让母亲到日语学校当老师。有一天上门的竟然是盼儿的后爹李飞黄。
杭汉想到他的那副左右为难又委屈又馅媚的吃相,不由得朝湿滴滴的石板地上“呸”了一声。
有人就朝他喝道:“小死尸,你给我站住,不想活了,头低下来寻什么?地上有元宝啊!”
杭汉这才抬头看到,原来小巷已经被一群汉奸拦住了。杭汉之所以选了这条路走,并不是因为这条路近,恰恰相反,这条路倒是远出了一倍。但它的好处是绕过了迎紫路口上的日本宪兵的岗哨。杭汉不止一次地看到,杭人路过那里,凡经过岗哨,每一个人都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腰弯得稍微高一点的,劈头盖脑就是一耳光。杭汉宁愿走远路,也不愿意给日本宪兵鞠躬。没想到从银行换了券证回来,连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站在巷口的这一头,可以看到巷口的那一头,一群人正在用长绳套着民房的门窗,其中有吴升的那个汉奸大儿子吴有。他正在起劲地当着啦啦队员,一呀二呀三呀地喊着,然后,就听得轰的一声,尘土飞扬,眼见的那排民房就倒了。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要用这样的办法拆民房,脱口问道:“这是干什么?”
旁边就有人冷冷地说:“他们这是在挖自己屋里的祖坟呢,老天爷是要报应的啊,畜生!”
骂的人是痛快,听的人也痛快,但听完了就赶紧往那人身边撤,生怕惹祸水。杭汉却是不撤的,他往前凑了上去,这才看到了,骂的那一位,不是吴有的爹吴升,又是哪一个?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呆呆地站在雨中,看着他的那个大儿子正热火朝天在塌倒的门板窗框间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嘴里就一个劲地念着:“畜生,畜生,畜生,你要害爹害娘,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畜生!”
杭汉问:“干嘛要拆人家的房子?”
“王五权同吴有合伙开了一家棺材店,说是日本佬前方打死了,要用这些棺材的。杭州城里弄不到那么些棺木,就用绳子拉了这些逃难的人的民房,拆倒了取了里面的木头来做棺材板。你看看你看看,一辈子做人,总以为什么都见识过了,却犯在自己儿子手里。这些民房的主人都是我们茶楼的老茶客,下次他们回来索命一般寻着我,我怎么去向他们交待。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
吴升看来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也找不到一个敢听他的话的人了,所以他是抓到一个是一个,只管自己呢叨着。杭汉看看他的周围,人们就像避瘟神一样地避着他。自打嘉乔进了城,吴有当了汉奸,连带着吴升都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吴升一向是个人堆里要做大的人,挣扎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爬到老对手杭天醉当年在杭州城里的地位,日本佬一来,眼嘟当一声,又跌到了底。虽说他一天到晚给这对不孝儿子擦屁股,无奈活臭倒脓,哪里还擦得干净?包括给绿爱料理后事他都尽心去做了,又有何用!一世的要脸,一张老脸还是成了屁股。他的昌升茶楼,除了吴有和嘉乔的那批狐群狗党,再也没有从前的规规矩矩的老茶客来喝茶了。晚年的绝望和孤寂,使他常常想起他的一生的老对头,死在他前面的杭天醉。
现在他知道,闹了半天,还是杭天醉赢了,他把他的那个畜生儿子扔给他的对头,要他吴升亲自下地狱去付一笔笔的血债了。
杭汉不知道这一切,或者说他不能够体验这一切。他和吴升接触最多的就是替奶奶办丧事那回,他感觉他还有点良心,所以,不像他的父亲辈那样地厌恶这位老人。在这样的阴晦沉沉的天气里,他甚至还多少有点同情这个汉奸的父亲,因此他说:“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告密去,抓到宪兵队里,就有苦头好吃了。”
吴升看看他,突然说:“你父亲还没回来过吗?”
杭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摇摇头就算是作了回答。
“叫你伯父到我这里来喝茶。”他说。
杭汉边退边回答:“我记住了,我去跟他说,你快回去吧,我不会忘记的。”
现在,杭汉不得不走那条迎紫路的路口了。也许他原来以为,违心地向日本人鞠一躬,虽然屈辱,但也没有比死难过,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他是能够抗得过去的。谁知他排在队伍后面,人越往前挪,心里就越难受。排在他前前后后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只有他这么一个大男子汉夹在当中。他看见日本宪兵动不动就去按那些老人的头皮,他们在家中,可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过年祭祖时,都是长袍马褂前面跪着一群儿孙的。现在他们却唯唯诺诺地不敢怒也不敢言,像叫花子一样地被人推到东推到西。他注意到了他前面的一位老人正在发抖,眼中甚至渗出了泪水,这老人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杭汉知道,为了这个孩子,老人决定承受任何屈辱。果然,那老人到了宪兵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