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之侯》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不夜之侯- 第6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场实实在在的辛亥革命。他曾和赵寄客一起参加过义勇队,寓居于白云庵时,有时一言不发,激昂起来,又每每与同居于庵中的赵寄客一起讨论革命,也是热泪谤沦不能自已的呢。死时才三十四岁,葬于孤山脚下。赵寄客作为杭州人,和柳亚子、陈去病等人,一起操办了那场葬礼,屈指算来,也已经有整整二十年了。
  赵寄客与小崛一郎虽然都与苏曼殊有缘,但一路而来,却一路无语。到了墓前,正是繁花似锦、波光如统之际,隔着里西湖望去,苏堤上的樱花也早已是朝生暮死地开放着与凋零着了。两人站着,谁也不说话。许久,还是小掘打破僵局,说:“苏曼殊这样一个人,死后埋在这里,倒也还算是死得其所的了。”
  赵寄客说:“江山须得伟人扶嘛。你看,对面是秋谨的秋雨秋风亭,一边是俞曲园的俞楼,上坡是西冷印社,旁边是林和靖梅妻鹤子的林处士墓,还有徐锡群和陶成章等辛亥义士的墓,他们生前可都是我赵寄客的好友啊!再远一点,过了西冷桥,也不过百把米远近,便是岳王庙了。人生之死,能有这么一块葬身之地,曼殊也算是与自己的同胞知己英雄豪杰共享湖山了。”
  小掘一郎还从来没有和赵寄客这样平心静气交谈过什么的了。虽然他还是听出了赵寄客话中的弦外之音,但这毕竟还是一种对话。克制着心里的激动,他想了一想回答说:“我倒是想到曼殊僧在日本所写的那首《忆西湖》的诗来:‘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这首诗中却可看出中国和日本同在互衬了。尺八是日本的乐器,浙江潮是中国的;芒鞋破钵是从中国传习过去的,而樱花便可以说是日本的象征了。听说这个人很有个性,常常是白天睡觉,夜里披着短褂,赤足拖着木展到苏堤和白堤上去散步。可惜苏曼殊是死得太早了。算起来,即便活到今天,他也不过是五十五岁吧。他要是还活着,说不定今日游湖的就是我们三人了。说不定,夜里我还能够常常听到他的踏过苏白二堤时的清脆的木展声呢……“
  赵寄客听到这里,忍不住地大笑起来。赵寄客的笑声是很有力度、很有魁力的,但也是很锋利无情的,小掘对这样的笑声又欣赏又反感。他知道,这样笑过之后,总有令人难堪的话锋出鞘。果然如此,赵寄客一笑完就说:“小掘一郎先生,你明明是一个手提刀把的赳赳武士,刀尖上还滴着我们中国人的血,你又何必突然伤感起来,变成一个风花雪月的诗人呢?
  你说曼殊若还活着,你还能够常常听到他踏过苏白二堤时的清脆的木展声,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呢——清脆的木展声之后,就是清脆的枪声了。不是你们亲自下的命令,在我们中国人的西湖上,实行你们日本人的宵禁吗?从你们踏入我们的国土之后,有几个中国人还能够在夜里经过苏白二堤呢?苏曼殊若活着,怕是走不过这条苏堤了。“
  小掘面色铁青,低声说:“别忘了,苏曼殊和你们支那人是不一样的。”
  “你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说苏曼殊是一个日本女人生的吗?我有幸与他交往一场,从来没听说他怀疑自己不是一个中国人。倒是眼前有些人,明明有着中国人的血,却要去做日本强盗的狗!”
  小掘几乎跳了起来,直逼着赵寄客就压低着声音叫:“你胡说,像李飞黄、吴有这样的人才是日本人的狗。我小掘一郎,是堂堂正正的日本人,大日本帝国的一名将士,我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
  真正是打蛇要打七寸,赵寄客的话是触到他最痛处最隐秘处了,他便像搭错了神经一样地歇斯底里起来,端正的五官一下子就扭曲得乱七八糟。他越是歇斯底里,赵寄客就越看轻他,话就说得越毒。他声音不大,鼻尖对着对方的鼻尖,轻轻地说:“你嚷嚷什么,谁说你不是日本人了?谁说你有中国人的血了?你配有中国人的血吗?”
  两人就在苏曼殊的墓前僵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就摆在这里——一方面他们是这样的不共戴天;另一方面,他们又是那样地相像。他们的身高,需曲的头发,鼻梁,下巴,甚至他们今天都穿着同样款式的同样色泽的中国长衫;他们暴怒时的神态也像极了——都把一口白牙咬得咯咯咯响,眉头皱得连成了一条线,手掌握成了一个死死的大拳头,也在咯咯咯地响着。不同的只在于小掘一郎有两只拳头,而赵寄客却只有一只了。
  渐渐地小掘一郎的双拳就举了起来,一直举到了胸前,赵寄客的手掌却松开了。小掘一郎就勉强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没有理由恨我,就像中国人今天的下场不能怪日本人一样。在你应该教导我的日子里,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你的教导,这不能怪我。我比你想像的要好得多。我喜欢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事情,许多人,比如成吉思汗。我的岳父是武士出身,他也喜欢中国的许多事情,来支那前,他让我记住成吉思汗的这段话:人生最大的快慰在于战胜,在于克服敌人,在于追逐他们,在于夺取他们的资产,使他们所爱者哭泣,骑他们的马,搂抱他们的妻女。您听说过这段强者的语录吗?”
  “我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并不重要。不管谁说了这样的话,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听了都恶心。我来问你,你照这话做了吗?做了!你没有一样落下过。那么你快慰吗?我倒是想听听你的真心话,你杀我们中国人,夺他们的财产,骑他们的马,使他们的所爱者哭泣,强暴他们的妻女,你快乐吗?”
  小掘一郎面色苍白,连胡子都白了起来,说:“我不快乐,不是因为做了这些而不快乐!”
  他突然咬牙切齿地挥着拳头叫道,“你知道,我从小就不快乐!从小人们就骂我杂种,谁都可以这样驾我。你别以为一个道貌岸然的成年人不再会回忆往事!我有权力恨你——”
  “你也可以杀我。”赵寄客从来不说伤感话,此时倒有几分感慨,“如果我死了能够消解你的恨,从此你放下屠刀不再杀中国人,我倒也是死得其所的了。”
  小掘放下手来,说:“我和你不一样。尽管我是你的……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让你死。
  而你……你倒是和这个城里的每一个杭州人一样,都在盼着我的死期呢!“
  “一个人活到世上来,可以什么也没做,但不应该再给世上留下一个畜生。你叫我赵寄客耻辱丢脸了!”
  “你不要忘了这是战争,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效忠天皇是我们军人的天职。”小掘的话多少带有些辩解的味道了。
  “你不是一个军人!军人只在战争中杀人,他们从来也不杀女人和儿童。”
  小掘一郎从赵寄客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他声辩着:“这不能怪我,我并没有下令杀她——”
  “你住嘴!”赵寄客的独臂一拳头砸在了坟上,“你一张嘴,牙齿缝里都嵌着我们中国人的血。”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两个腮帮都咬得鼓了起来。他是直到嘉平来看他,才知道了绿爱和嘉草是怎么死的。他不能接受女人们这样死去,他不能接受她们死了而他还活着的事实。他曾经想过要活下去,以此来保护更多还活着的人,现在他不再那么想了。
  小掘一郎别过脸去,看着西湖边随风扬起的杨柳条,他的心里充满绝望。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得到站在眼面前的这个只有一个臂膀的人的心了。可是他又何必一定要得到呢?就像他何以非得喜欢那个生肺病的中国姑娘呢?还有什么力量要大于效忠天皇的力量呢?天空很亮,但反衬着他的心一片昏暗。他被赵寄客说中要害了。他参与着杀人放火,抢劫强暴,可是他越来越不快慰,越来越陷入迷乱了。
  小掘一郎恍然一笑,坐到了曼殊墓道旁的石阶上,说:“好了,我们不谈别人的事情,我倒是真想听听你对我怎么看。你说,像我小掘一郎这样的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我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赵寄客也坐到他对面的一条石阶上去了。小掘的这个问题倒是使他感到意外的了,他没想到这个人也会想到死。他对他充满警惕,宁愿把这样的问话当作陷队或者伎俩。因此,他并没有放弃他的嘲讽的口气,他的话一直把小掘赶到了情感的死胡同里。
  “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呢?我想,首先,你是回不了你的日本了,你会死在这里,死在中国;其次便是怎么样一个死法的问题。当然,你是不会颐享天年的了,你将死于非命——在战场上被打死,或者穷途末路,自己灭了自己的一条生路。就是这样,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赵寄客说这番话的时候,刚巧太阳从一片云彩中钻了出来,照耀着墓地上的一丛丛新发的梅树叶子。它们的倒影贴在墓丘上,衬出一片花底,发亮的阳光斑点就在墓地上跳起了舞。
  小掘一郎忧郁地站了起来,说:“我们还是有缘的。你看你说的,和我想像的完全一模一样。
  只是我还不知道我将是怎样消灭自己——按照我们日本人的传统,剖腹自杀?“他笑了,虚拟地拿着一把刀,朝自  己的肚子一刀刺去。
  赵寄客也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中突然出现了一种东西,这是小掘一郎从小到大从未领略过的神色。他就用这样的神色看着他,说:“如果说我们还算是有点缘的话,你就不会拿把刀剖自己的肚子了。你哪怕是跳到对面西湖里去呢,”他突然指指西湖水说,“你哪怕是跳到对面西湖里去呢,你也还不算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小掘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曼殊墓,他想,这大概就是我只配得到的父爱吧。
  快到车旁的时候,小掘一郎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听我母亲说,你曾经到日本去接过我们,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把我们接走?”
  赵寄客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